杜甫在接受右卫率府参军的职位之后,对这个职位其实也并不满意,不过是将就而已。他在太子府上充当管理兵器仪仗的小吏,干得并不开心,这是杜甫第一次真正从事社会工作,他仍旧不改往常自由的习性,常常因饮酒而误事,兵器总是被人偷去,而仪仗也时常弄得污损不堪。这使上司对他很不满意,将他严厉地责备了几次,他发现为吏就得忍气吞声地生活,自然受不了这个约束,觉得呆在这样的一个位置上没有多大意思。干了没有多久,他就向上司请假回奉先去探视妻子。上司也觉得杜甫不是个令人愉快的人物,于是放走了他。
杜甫在这一年十一月的一天半夜从长安城内出发。冬天里百草凋零,寒风凛冽,地面冰冻,一派肃杀。出了城门,天气更加寒冷,道路更加艰难。他冒着寒冷在黑暗中行走,一路上这十年在长安干谒求职的悲辛生活涌上心头。他苦苦地干谒了十年,如今才得到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官职。这十年的苦苦期待全部落了空,他的心里更加感到悲凉。其实,他明白当初是完全可以走另外一条道路的。在长安的十年,他的内心里经常发生着剧烈的冲突,他多么向往李白的生活,遨游江湖,逍遥自在,但他又没有隐逸,他希望能“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的所有的政治理想都寄托于皇帝身上,虽然无缘受皇帝的重用,但他舍不得离开长安,他就像围绕着太阳转动的葵花,如今头发白了,身体衰败了,本性却还未改变,他还是痴心等待皇帝的赏识与重用,皇帝为什么不能重用他这个贤才呢?
他走到骊山时,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时从骊山清晰地传来了鼓乐丝竹之声。天将破晓,在骊山华清宫里避寒的老皇帝唐玄宗,仍然通宵达旦地在歌舞声中尽情地欢乐着。杜甫想象得出那是怎样一幅情景,歌舞声中,老皇帝醉眼蒙眬地看着爱妃杨玉环领着一群美丽的妃子,穿着盛装,在温暖如春的宫殿里翩翩起舞,唐玄宗和一群宠臣在欣赏着。唐玄宗高兴了,随意把从民间搜刮来的财物赐予臣子及妃子,以博得他们的欢心,而这些财物却是无数的百姓日以继夜地生产出来的。杜甫又想到了春天在长安水边踏青时看到的杨氏姐妹们的奢豪宴饮,那酒馔的丰美,一盘值万金的奢靡,使他想起在长安街头随处可见的饿死之人,门内门外,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啊!杜甫想到这里,他开始恨包括唐玄宗在内的统治者们,他觉得这样的局面是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一腔悲愤涌上了他的心头。
渡过渭水,到了奉先,一进家门,杜甫就听到了妻子的号啕大哭,原来他未满周岁的幼儿刚刚饿死。邻居们都觉得可怜,都为之一哭。杜甫这个做父亲的哪能不悲哀与愧疚呢?他自责自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杜甫满怀着悲愤与忧患的心情,把这一段回家探亲的经历写成了叙事抒情长篇诗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沈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有神仙,烟雾蒙玉质。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行了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
这首诗是杜甫困居长安十年中的遭遇、思想以及创作活动的全面而深刻的总结,也是他放弃功名,转向以文章来表达忧国忧民情怀的一个总的说明。从诗中可以看出,杜甫本来有着江海之志,只因对统治者荒淫无度、巧取豪夺、肆意盘剥人民的罪恶充满了愤怒,同时出于对自己与人民苦难的深刻体验与见闻,使他最终走向憎恨统治者,关怀人民的立场。这时杜甫已由一己之悲升华到为天下人的痛苦、为国家民族的灾难而产生深重的悲感,显示出了杜甫作为时代的巨人所具有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
这首诗作于玄宗天宝十四载十一月,正当安禄山作乱前夕,它所反映的范围之广,从宫廷到民间,从最高统治者到最底层的劳动人民,都囊括其中,所鞭挞的深刻、震撼以及苦难、关怀的热烈与深情,都非其他诗歌可以相比。这首诗在杜甫的诗歌创作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忠实地反映了人民的苦难,大胆地揭露了统治阶级的荒淫,是一代史诗。这首诗是杜甫困居长安十年诗歌创作的顶峰,标志着诗人十年旅食京华在思想上和艺术上所达到的最高成就。
这首诗还是与统治者在精神上、行动上分道扬镳的诀别诗。杜甫在诗中说:“不忍便永诀”。虽从情感上来说他对统治者仍然怀抱一定的希望,但理智告诉他不可以再与统治者步调一致了。因为统治者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他不能再将希望与理想寄托于政治,他放弃了对政治理想的追求,走向了另一条站在人民立场上,以文章来反映人民苦难、维护社会道德与正义的文化道路。
杜甫与统治者决裂,是时代的恶化与个人的伟大人格相冲突的必然结果。当时国家面临着即将崩溃的结局,人民饱受战乱的痛苦,饱受统治者的压迫,国家政治腐朽不堪。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统治者依旧执迷不悟,杜甫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憾,这与他那种追求完美社会的理想是多么的背道而驰啊!他必须拿起笔来为维护社会正义与道德而战,为人民的利益而战。他不能做袖手旁观者!因此,在大动乱前夕,他以《兵车行》《丽人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名篇痛斥统治者的腐朽,象征着他与统治者之间的决裂。此后,他深入到劳动人民的生活中去,与他们共同经历安史之乱的痛苦,并拿起那犀利的笔更加深刻地批判与揭露统治者的罪恶,反映人民的苦难、悲哀与无助。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步站到了人民的一边,在精神上与人民融合在一起。
孔子早就说过,“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苟利国家,不求富贵”。知识分子的更大目标是兼善天下,从政不是目的,只是借此来完成自己对天下、国家、人民应尽的一份义务而已。因此,杜甫最终看淡政治功名,儒家思想对他的启迪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杜甫虽然没有得到政治上的功名,但如同历史上的其他伟大诗人一样,他以不朽的诗歌成了光耀千古的不朽人物。古今帝王将相不知多少,生前是那样的显赫一时,不可一世,但却如过眼云烟,不留下任何痕迹。在中国的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帝王与政治家能够像杜甫这样深入民心,走进一个民族的人民的心灵与历史的心灵。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以自己的不朽诗歌,建立了任何一个帝王将相甚至是大政治家都无法比拟的功绩。虽然杜甫政治上失落,没有实现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愿望,却在文化道路上开拓出了巨人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