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马太·亚诺尔特(MatthewArnold),他底加利克莱斯底歌,用那样抒情的美底分明的调子,诉说“温柔的有说服力的七弦琴底胜利”和“有名的最后的胜利”,这也有不少的他底叫喊。在扰乱他底诗歌的怀疑和苦闷底烦杂的低调内——这就是歌德,或华士华斯也都不能帮助他,虽是他也前后地学过他们俩——当他追求去悲伤齐尔西斯(Thyrsus)或去歌唱ScholarGipsy的时候,他用以奏出他底情调的,是芦笛。他不论腓立基亚底夫哦(Faun)[93]是沉默着或否,我总不能沉默的。表现对于我底必需,正像叶子和花儿对于高高地耸出牢狱底墙壁上面而迎风摇曳的树木底黑枝底必需一样。在我底艺术和世界中,现在有着一条深渊,他在我底艺术和我自己中,却没有甚么。我希望至少是没有甚么。
我们每一个人都分有不同的运命。我底运命是公然的丑名,长期的入狱,悲惨,败灭和屈辱之一,他我对于这些还不大配——至少,还不大配。我记得我常常说:我想我能忍耐真的悲剧,假使彼穿了绛色之衣,戴了尊贵的悲哀底假面具到我身上来;可是关于近代性底可怕的事物,就是把悲剧著了喜剧之衣这事情,以至于伟大的现实也似乎平凡,或者奇异,或者缺少风格的东西了。关于近代性,这是很确实的。关于实生活,这似乎是常常确实的吧。有人说一切殉死在旁观者看来都没有意义的。十九世纪对于这个法则,是没有例外的。
我底悲剧,完全是可憎的,下劣的,反拨的,缺少风格的。我们底服装,使得我们很奇怪。我们是悲哀底小丑。我们是心碎的丑角。我们是特地被造来诉说诙谐底感觉的。在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十三日,我从伦敦被带到这里。在那一天,二时起到二时半,我着了囚衣,带了手铐,立在克拉方交叉点(ClaphamJunction)底中央月台上给公众环视。一分间的预告也没有给我,把我从病监里带了出来。在一切东西之中,我是最奇怪的了。当人们看着我的时候,他们只是笑。每到火车到的地方,看的人总是充斥。没有一件东西能够使他们更有兴趣的了。不消说得,这种行为尚在他们没有晓得我是谁的时候。一等到他们晓得了,他们笑得更厉害。约有半个钟点,我立在灰色的十一月的雨中间,并且被嘲笑的群众环绕着。
从这事之后的一年间,我暂久一样地每天在同时刻内哭泣。
那种事情,在你看来也许不是那样悲剧的事情吧。可是在狱中人,眼泪却是日常生活中底一部分呵。在狱中有一个人一天不哭,那并不是因为那一天一个人心上快乐,却是因为那一天心肠变成坚硬了。
可是我现在实际上开始感到对于那笑我的人们比对于我自己更悔恨了。自然,当他们看见我的时候,我不是在足台上。我是在桎梏之内。他是只注意登在足台上的人,这是极其非想像的性质。
足台也许是极其非现实的东西吧。桎梏却是可怕的现实。他们也应该晓得怎样更可以解释悲哀底意义。我已经说过在悲哀之后常常潜有悲哀的。不过如其说在悲哀之后常常潜有灵魂,这就更其聪明了。嘲笑痛苦的灵魂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在奇异的单纯的世界底经济法中,人们只得到他们所给与的东西。并且在那些没有充分的想像力去洞察物底表面而感到一种怜悯的人们,除了嘲笑底怜悯之外还有什么怜悯能给与他们呢?
我写出我移到这里来的情形,不过是说出在我底责罚之中要得苦痛和绝望之外的东西,在我是多困难呵。可是我一定当这么,并且我常常得到了服从和忍受底瞬间。春底全体也许藏在一花蕾之中吧。云雀底低地之巢也许藏着通报蔷徽色的黎明底脚的欢喜吧。所以如其在我身上还有什么生命底美,那么是包含在服从卑下和谦让底某瞬间之中吧。总之,我只能向我自己发展底方向前进,并且接受一切我所遭遇到的事情使我自己值得这样。
人们常常说我太个人主义的了。我非做比向来更其个人主义的不可。我一定非从我自己身上得到比向来所得到的更其多不可,并且非要求世界比向来所要求的更其少不可。其实我底破灭不是由于我底太个人主义,却是由于我底太不个人主义。我一生中最是不名誉的,不可恕的,在无论何时,可卑鄙的一件事情,让我自己向社会要求救助和保证。在个人主义者底眼光看来,这种要求是很坏的;他是对于这种已做的事情,有什么辩解呢?当然,只消我一动了社会底势力,社会就向着我并且说道:“你始终反抗我底法律吗,而你现在请求那些法律保护吗?你非看见那些充分地行使的法律不可,你非服从你所请求的东西不可。”结果,便是我进了牢狱。自然,没有一个人曾经觉到这样地卑劣并且用这样卑劣的工具,像我所做的那样。
在人生中的斐列司铁要素,不是不能理解艺术的。如渔夫,牧羊者,田夫,百姓和其他这些可爱的人,对于艺术一点也不了解,实就是所谓“地之盐”(salt of theearth)。凡扶持并且帮助社会底笨重的,烦杂的,盲目的,机械的力并且认不到在一个人或一种运动中间他所碰到的动的势力的人,是斐列司铁。
人们以为我招请人生底恶者飨宴,并且在他们一起寻找快乐,是很可怕的。可是在以人生艺术家底资格以接近他们的我底立脚点看来,他们是很有暗示性并且很有刺激性的。这危险一半是兴奋……艺术家的我底事业,是关于爱利尔(Ariel)[94J的事情。我非把我自己和加立朋( Caliban)[95]决斗不可……有一次,我底一个好朋友[96]——十年不变交情的一个朋友——来看我,告诉我他一点也不相信人们攻击我的话,并且他使我晓得他把我当为完全无垢而是卑下的计划底牺牲者。我听了他底话不觉哭泣了。并且告诉他,在正式的告诉中虽然有许多全然假的和为反抗的恶意所诬陷我的,可是在我底生活内还是充满着不正当的享乐;所以如其他不把这事实当做关于我的事实来接受,并且充分地说明这事实,我就不能再做他的朋友——任是做他底同伴了。这种话对于他是可怕的打击,他是我们是朋友,我不想在虚伪的口实之上得到他底友谊。
感情的力,像在《意向》(Intentions)[97]中底一处说过的那么,和肉体的精力一样地被限止于时间和空间之内的。造成容纳那么许多的杯子,能容纳那么许多,他不能更多的,虽则保加台底一切紫桶可以把酒注满到边缘上,在西班牙多石的葡萄园内堆积的葡萄可以没及行人底膝盖。没有一种错误更普遍了:
以为成为大悲剧底原因和理由的人都能享受适合于这悲剧底情调的感情的。希望他们有这些感情,那真是最足以致命的谬误了。
著着“火焰之衬衣”的殉道者也许对上帝底颜面望着,可是在为造火焰而积薪或退火烬的人看来,这全体的光景也不过像对于屠牛者底杀牛,对于森林中底烧炭者底砍树,或对于拿镰刈草的人底攀花。强烈的情热,是为伟大的灵魂而存在的;而异常的事情,也只为和伟大的灵魂相并行的人们所能看到的。
在一切戏曲中,从艺术方面看来,像莎士比亚描写罗森克朗支和基尔特斯登(Guildenstein)那样出众,和在观察精密中底富于暗示的戏曲,我还没有见过。他们是哈孟雷特(底学友。[98]他们向来是他底同伴。他们常常记起他们从前在一起时的愉快的日子。当他们同他邂逅相逢时,他正肩负了他底性情所不能忍耐的重担。死者从坟墓内武装而出,为了给与他一个在他是太重大的而又太卑鄙的使命。他是一个梦想者,而被逼得非实行不可。他有诗人底性情,而被逼得他非走人因果底平凡的纠纷中不可。就是被逼得必须走到他所完全不知道的人生底实际的现实路上而不是他所十分知道的人生底理想的本质路上。他不晓得他应该做什么,所以他底愚是装成的愚。勃鲁太斯用疯狂为衣,去遮盖他底目的底剑和他底意志的刀。他是哈孟雷特底疯狂不过是遮住他底弱点的假面具罢了。他在奇想和滑稽之中,看到踌躇底机会。他像艺术家和理论玩弄一样,他实行玩弄。他把他自己当作他底正当行为底侦探,并且当倾听他自己底言语时,晓得所说的只是“言语,言语,言语”。他不去试做他自己底历史底主人公,却去做他自己底悲剧底旁观者。他不相信一切事物,就是他自己也不相信。可是他底怀疑毫不能帮助他,这不是由于怀疑主义却是由于他底分裂的意志而来的。
关于这一切,罗森克朗支和基尔特斯登毫不晓得。他们低头佯笑和微笑,并且一个人所说的别一个也用了催吐的调子去回声。
最后用了剧中剧和剧中人底疑话,哈孟雷特捕到王之良心,并且把这恐怖的恶人从他底宝座上驱逐掉的时候,罗森克朗支和基尔特斯登看来,在哈孟雷特底行为中除了一些官庭礼仪底痛苦的破坏以外没有别的东西。“用适当的情绪熟虑人生底景物”,这是他们能达的极度。他们接近他底秘密而一点也不懂他。并且就是去告诉他们,也没有什么用处的。他们是小的杯子,只能容纳那么许多,不能更多的。在终了,暗示出他们为捉到因别人而设的巧妙的弹机上去,他们碰到了——或者也许碰到激烈的和突然的死。他是这种悲剧的结局,虽是触到带有喜剧底惊奇和公正底“或物”的哈孟雷特底诙谐,而实际上却不是为了那种人而制作的。他们决没有死。因为要“正直地报告哈孟雷特和他底原因给不满的人”暂时把他逃离幸福,在这苛虐的世界中间痛苦地呼吸。)的霍莱遮(Horatio)竟死了,他是罗森克朗支和基尔特斯登却和安基罗( Angelo)[100]和太尔脱夫样地是不死的,并且和他们有同一的位置。他们正是近代生活所捐助于友谊底古代的理想的人。著新的《达·亚米西梯亚》(DeAmicitia)的人,一定替他们找出一个壁龛,一定要用太斯盖林(Tusculari)[102]的散文诗赏赞他们。他们是为了一切时代而铸定的模型。非难他们的事情,也许显出“鉴赏力底缺乏”吧。总之,他们是只从他们自己底圈内出来的。在灵魂之崇高处,是不会传染的。一切高远的思想和感情正因为他们底存在而弄成孤立了。
我如其一切事情都顺当,在五月之末就会释放我并且我希望立刻同R和M-同到外国一个小的海边的村里去。
海,正像由列皮狄斯(Euripides)[103]在他底一本戏曲中关于伊腓几内亚( Iphigeneia)所说的一样,洗却世界底污点和伤痕。
我希望至少有一个月和我底朋友一起去得到平和,均整,少些痛苦的心和更快乐的心情。我对于伟大然单纯而原始的东西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憧憬,像海一样,也正像地球般是我底母亲。我觉得我们对“自然”眺望得太多,同彼生活得太少。我在希腊人底态度内,认到伟大的健全性。他们关于日没,永远没有什么饶舌;关于草地上底影子,也不讨论彼是否是红紫色的。他是们认到海是为了游泳者而存在的,砂是为了竟走者底脚而存在的。他们爱树木因为彼等所投的影子,他们爱森林,因为彼底在正午时的沉默。
葡萄园底管理者当他俯身在新芽上时,因为要遮没太阳光,把他底头发和长春藤编在一起。至于为艺术家和竟技者——这是希腊给与我们的两个典型——他们用此外对于人类毫没有用处的苦的桂叶和荷兰芹编成花冠。
我们称唤我们这时期称为功利的时期。可是我们不晓得任何简单的东西底功用。我们已经忘掉水能使我们清洁,火能使我们纯化而地球是我们一切底母亲。毕竟我们底艺术是月的,是同阴影游戏的;而希腊底艺术是太阳的,是直接同物交涉的。我确实觉得在原素的力量中是有纯化性的;我想回到彼等那里并且生活在彼等底面前。
固然,像我是“今世纪底婴孩”那样的近代的人,单单看看世界,也是常常可爱的事情。当我想到我出狱的那一天,和紫丁香将在花园中盛开吧,并且我将看见前者底动的黄金之花被风吹成不定的美和后者底有羽毛的薄纱之花被风摇曳着使我底周围的空气都变成阿拉伯的吧,我竟快乐得颤动起来了。
当林纳斯(Linnaus)[105]第一次看见一处英吉利高原底草地被芳香的,黄褐色的普通的金雀花全变成黄色的时候,跪下去并且快活得哭泣起来了。我晓得为了以花为欲望底一部的我,眼泪是在蔷薇花瓣之中等待着呢。我从少年时代以来,一向是这样的。就是隐藏于花杯之中的一点色彩或贝壳之曲线,因了对于物底灵魂的精巧的同情,我底性情并不呼应,这是没有的。像哥梯爱那样,我常常是“为了他这眼所见的世界才存在”的人们中底一个。
可是我现在意识到在一切美底背后——虽这可以使我们满意——尚有一种精神潜在着,而一切画的形式和样子都不过是彼底表现底样式。我所希望去调和的就是同这种精神。我对于人和物底明确的发言,已经渐渐疲倦了。艺术底神秘,人生底神秘,自然底神秘,这就是我所找求的。到什么地方去找求彼等,这在我是绝对必要的。
正像一切宣告是死底宣告,一切审问是生命底审问,我已经被审问了三次了。第一次是在包厢中被捕,第二次是引到拘留所内,第三次是进了两年的牢狱。像我们所组织的社会,是没有位置给我的,也不能有所供献的。可是彼底甘雨降到正当的地上也一样地降到不正当的地上的“自然”,总有我可以隐藏的洞窟吧,总有在彼底静寂中我可以哭泣而不被扰乱的秘谷吧。彼会把星儿挂在夜间,那末我可以黑暗中不颠扑地走路了吧。彼会把微风吹到我底脚迹上,那末不会有人追踵我而害我了吧。彼在大水中会把我清净吧。彼会用苦的药草使我健全吧。
——一八九七年作——一九二二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