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能底崇拜已经被人们非难了,他们对于似乎比他们更强的热情和感情感到一种自然的恐怖,觉得如其这样,就要享受比人间生活更劣等的生存形式了。他是在道灵,格莱看来,官能底真性质一向没有被了解;人们所以永久为野蛮,永久为兽类,单因为他们不去把这些官能(对于美的本能自然是最要紧的)造成为新的灵性中的要素,而使彼等饥饿变为屈服或是用痛苦去扑灭彼等。当他返顾历史上活动的人类时,那损失底感情时常浮动起来。屈服了这么许多,而不过为了这一点点的目的!这种狂暴的反抗,这种自己拷打,自己否认的奇怪的形式,彼底原因是恐怖,彼底结果是比了空想的堕落还要无限可怕的堕落,在他们底无知里,他们还想从这种堕落上逃开,而“自然”逞了伊底可惊的嘲笑,把隐者驱逐出去,喂给沙漠底野兽,并且把野原底兽给隐遁者做伴侣。
是的,像亨利所预言的,我们要改造人生,要把他从今日复兴的酷而丑的清教主义(Puritanism)上救出来,就非有一种新的快乐主义不可。固然理知是不能不用的;他是凡一切足以牺牲热烈的经验底任何形式的理论和制度,是不能忍受的。他底目的,是经验自身,不是经验底结果,不论这种经验是甘的或是苦的。关于杀灭官能的禁欲主义和迟钝官能的卑下的逸乐一样,新快乐主义是完全不知道的。
他是彼教导人们去倾倒一生在其自身是一刹那的人生底瞬间上。
这不是他对于现社会的批评吗?在这里的道灵,格莱又不是王尔德自己吗?
人家说他曾经一度加入罗马旧教团;罗马旧教底礼式常常引动他,那是确实的。比古代的圣礼实际上更要恐怖的每日的圣礼,因了他底官能底证迹底强烈的否定,和因了他底要素底原始的简单和他要象征化的人间悲剧底永久的悲哀一样,击动了他底心。他欢喜跪在冷的大理石的铺石上看守望那穿了绣花法衣的僧侣用白的手慢慢地拿掉圣龛上的幕,或是看他举起盛苍色的圣饼(有时当作天使底粮食的)的嵌宝的提灯形的壶,或是看他着了基督十字架上的苦恼底衣,把面包打碎了放在圣杯内叩他底胸怀而认自己底罪。那些穿了红衣的严肃的小孩子把出烟的香炉举起在空中。像大的金镀的花一样的事情,对于他是有微妙的魔力的。当他出了教堂,他常常用了惊异心去探望忏悔室,并且坐在其中的一室底朦胧的影子底下,听那从破格子里渗漏出来的那些男女实说侄们真历史的耳语。
他他不陷于因为形式地受了信条和系统就阻止知识发展的错误;或是把不过适于一夜的住宿的地方,把不过适于过无星无月的黑夜的二三小时的宿地,错当作住家,也是没有的。有把平凡的东西弄成奇异的可惊的力量的神秘主义,和常常追随这主义的智巧的德则废弃论,在一个时期内,引动了他;而在另一时期内,他又倾向于德国底达尔文主义运动底唯物的信条了,在追求人间底思想和热情于脑髓中的真珠般的细胞中间或求之于肉体中的白神经中间,他找到奇妙的快乐。在不问是通常的或是异常的,病的或是健全的精神完全为一种生理的条件所左右的那种概念内,他感到愉快。他是像前面所说过的,在道灵看来,没有一种人生底理论比了人生本身更其重要的。他很敏锐地觉到一切智慧的思索如其与行为和经验离开了,便怎样地空虚和无价值呀。
他晓得不论官能,不论灵魂都有彼等底精神的神秘。
这不是他(是道灵也是王尔德)底唯美主义底特色吗?不是他底享乐主义底特色吗?他赞美“美”和“快乐”,那是不能否认的。
他他所赞美的美和快乐,并不是像在自然主义底作品中那种挑拨我们底肉感的美和快乐,却是游离的,人工的,非现实的美和快乐,所以虽是在他底作品中间也用浓厚的,强烈的官能文字,他是他是抽出于实感而给我们一种特殊的印象的。这都是由他底性格和他所唱道的主义上来的。
由上面看来,他底作品不是非社会的,病的,和不道德的了。
至于他底艺术底手段,在这时已经十分圆熟,虽华特,亨利,道灵都染有王尔德底个性,他这些人都活泼泼地现在纸上的。
六
《道灵·格莱底肖像画》是王尔德所作小说中最有名的,《沙乐美》是戏曲中最有名的了。这戏曲作于一八九二年,人家说他是为了名女优培尔娜尔( Sura Bernal)而作的。培尔娜尔当初也想把彼排演,可是因为检阅官以为此剧有伤风化,所以就被禁止排演了。
当时王尔德便有一封信寄给《泰晤士报》说,“在现代悲剧女优中占第一把交椅的培尔娜尔夫人扮沙乐美底主人公这事,虽是在我是非常愉快而且值得夸口的地方,他这剧本决不是为了马当,培尔娜尔而作的。我向来并没有为了某某俳优乃至某某女优而创作脚本,以后我也不想这样做。这是艺术职工(artisan)底事情,不是艺术家(artist)底事情。”当时他对于检查官的愤懑和艺术家的郁勃的自负心,已在这中间表现得非常明白。直到一九o五年德国特来斯登(Dresden)某歌剧场开始扮演之后,于是欧洲各国都争先翻译,争先排演了。[127]就是日本也演过,扮沙乐美的就是被称为日本底花,光,爱的须磨子(Sumako)。我们中国,却不知几时才演咧!
这剧底大意,约略如下:犹太王希律因为要讨罗马皇帝差来的使者底好,大开筵宴。而王妃希罗底曾和前王生一女名沙乐美,容颜绝美;不他今王爱上了伊,就是守卫兵底大尉纳拉博斯在这宴会席上也爱上了伊。可是沙乐美并不曾爱过他们。席间伊忽然听到了先知约翰底声音,乃至一见了他底风姿,不禁无名的心中涌上了热烈的爱,把约翰底风采不绝地赞美并且要和他接吻。约翰却不理,只向伊辱骂。大尉见自己失了恋,便自杀了。王希律出,起初用甘言引诱沙乐美,伊不睬。于是王更请伊跳舞,并说如其为他底愉快而舞了之后,他设誓不论伊要甚么他都愿给伊的。七袭面纱之舞终,沙乐美要求用大银盘端着约翰底头给伊。沙乐美之为此,一则要复约翰辱骂伊的仇恨,一则要满足吻他底唇的欲望。王希律大惊,愿以任何宝贵的东西给伊,乃至与伊平分王国之半亦在所不惜。他是沙乐美只要约翰底头。不能背他自己所设的誓的王,不得已,竟从了沙乐美之请,以银盘端了约翰底头给伊。沙乐美就拿了银盘说:
“哈!你总不让我亲你的嘴,约翰,好,现在我可要亲你的嘴了!
我要用牙齿来咬你的嘴唇,像人家咬熟果子一样。是的,我要亲你的嘴,约翰!我不是说过的吗?我说过的。哈!现在我可要亲你的嘴了。
可是约翰,你怎么不望我呢?你那双眼睛当时那样的可怕,那样的蓄满着暴怒和轻蔑,现在却闭了。你怎么要闭着呢?打开你的眼睛!睁开你的眼帘!约翰!你为甚不望我?你因为怕了我所以不敢望我吗,约翰?……而且你那一根舌子,就像一条红蛇,含毒射人,约翰!你那个含着毒汁向我喷射的毒蛇,现在怎么一丝也不动了,一句话也不说了?
这个不很奇怪吗?如何那样一条红色的毒蛇,却动也不能动了呢?我一点甚么都没有中你的意?约翰呀!你他绝了我。你说了我许多坏话。你把我,沙乐美,希罗底的女儿,犹太的公主当作一种荡妇,一种淫奔之女看待呢!好,我依然活着,可是你已经死了。而你的头属了我。
我任把你怎么样,都随我的意思。我也可以丢给野狗,也可以丢给空中的飞鸟。即算野狗见着跑了,空中的飞鸟也要吃掉你……哦,约翰,你是在世界上的男子中间我最爱的一个人哟!其余的一切男子我都讨厌,只有你真美丽啊!你的身体,好像一个立在银台上的象牙圆柱一样,你的身体就是一个银莲遍地,白鸽群飞的花园,就是一个用象牙的盾牌装成的银塔。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能像你的身体那样白的。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能像你的头发那样黑的。世界上也没有一件东西,能像你的嘴唇那样红的。你的声音,就是一个香炉发散一种奇妙的芳香。我望着你那时候,我听见了一种奇妙的音乐。唉!约翰,你当时为甚么不望我呢?你当时把两只手和满口的恶言恶语遮了你的脸呢。你当时把那想见上帝的人所用的覆眼布遮了你的眼睛呢。好,约翰,你已经看见上帝了,可是我,係始终没有看见过。你若当时看见我,你一定爱着了我。我看见了你,所以我爱了你。唉!我怎样爱了你啊!我至今还是爱着你。约翰!我仅仅爱着你一个人……我渴慕着你的美,我饥求着你的肉;我这种渴,非葡萄酒所能止,这种饥,非苹果所能疗。我现在要如何做才好呢,约翰?我这种热情尤其非春潮洪水所能淹灭。
我是一个公主,而你轻蔑了我。我是一个处女,而你蹂躏了我处女的尊严。我本是个很贞洁无垢的人,而你要把我的血管里添一把火……唉!
唉!你当时为何不望我呢?你当时若望了我,你就会爱了我,我知道你一定会爱了我,而且我充分知道爱的秘密,比死的秘密更要大。”(依田汉译本)于是希律王大惊,喊从者把火把打黑,把月亮深闭,把星儿遮掉,向宫内而逃;在这全场漆黑的时候,只听得沙乐美说:
“哈哈!我亲了你的嘴了,约翰,我亲了你的嘴了,我的嘴唇上感到一种苦味,这是血的味吗?……不是;这或者是恋爱的味也未可知……他们说恋爱的味是苦的,……可是有甚么要紧?有甚么要紧?
我亲了你的嘴了。”(依田汉译本)希律王转身看沙乐美,喊“杀了那女人!”于是沙乐美,希罗底底女儿,犹太底公主,就被压倒在盾牌之下。
这篇戏剧是王尔德著作中描写人物最逼真的恋爱悲剧。德意志某批评家说:“爱而死,被爱而死,是这戏剧底主眼。”这是很确实的。纳拉博斯底死,约翰底死,沙乐美底死,一切为了爱和被爱而走到死底路上的事情,都被他用华美的笔法表出来了。发出“恋到底是死呢?…死到底是恋呢?”的叹声的这篇,确是恋爱悲剧底妙品。
他是关于恋是死,死是恋的悲剧,不止《沙乐美》。自莎士比亚之《罗美莪和杰里爱脱》(Romeo andJuliet)始到今日止,曾有不少的例。不过《沙乐美》和普通一般相异处,是在这种恋是极其官能的,肉体的这一点。伊爱约翰底身体,因为那是“像地野间没有刈过的百合花一样的白”,伊爱约翰底头发,因为那是“像伊多尹l28’人底国里,伊东底葡萄树上垂下的黑葡萄球一样的黑”,伊爱约翰底唇,因为那是“像象牙之塔上面的红带子一样的红”。沙乐美底爱,全然是肉体的,就是这种地方;检阅官底禁止排演,也就是为此。美国某君说:“在《沙乐美》里的一切人物事件,都是为造成而设的。”社会上一般人对于这剧的态度,我们大概也可以晓得了。他是此剧在表面上虽和罗赛底等所谓官能派(Fleshy School)底作品相似,实际上却是非常不同的。因为在官能派底诗歌内总有官能底直接的响声,像糜烂的肉味一样,直冲进人底鼻子里的。这就是所谓经过文字的“肉的”,经过文字的“官能的”。《沙乐美》则不然。《沙乐美》底“官能的”是游离的“官能的”。虽是也用“官能的”文字而决不是像官能派那样直接和极端的。和他底诗一样,全篇都是穿了夸张的隐喻,奇怪的古代文字,古代俚谣底音律之衣的人工的东西。迷于梦幻的游离的生活的王尔德,决不会产生那种直接的,率直的“官能的”乃至“肉的”作品的。
《沙乐美》底作者到底还是《道灵·格莱底肖像画》底作者。都是描写灵肉冲突而结果是肉底悲惨的运命。道灵和沙乐美都不是王尔德替自己写照吗?社会对于构造空中楼阁的人,对于做梦的人,对于以幻想为生活的人,是不能赦宥的。王尔德对于这事非常明白,他晓得“美底乐园”里就有“死之歌”。他死又有甚么呢?睡眠于“美底乐园”听“死底歌声”不是很快乐的吗?人总是要死的,不过迟早底不同,那么与其到白发龙钟而无聊地卑下地鞠躬于死神之前,不如当青春时向着死走去呢!郭沫若君序《沙乐美》的诗,我们以为真懂得王尔德的:
无边天海呀!
一个水银的浮沤!
上有星汉湛波,下有融晶泛流,正是有生之伦睡眠时候。
我独披着件白孔雀的羽衣,遥遥地,遥遥地,在一只象牙舟上翘首。
啊,我与其学做个泪珠的鲛人,返向那沉黑的海底流泪偷生,宁在这缥缈的银辉之中,就好像那个堕落的星辰,曳带幻灭的美光,向着无穷长损!
前进!……前进!
莫辜负了前面的那轮月明!
七
我现在再把那几篇我所看过的社会剧约略说明一下。
王尔德尝说,群众往往是无知识的,艺术家就不当受群众底意见所牢笼。他说,戏剧不是为了剧场而作的,乃是艺术家迫于内部冲动的不得已而作的。他痛骂那些作通俗小说的人,并不是因为那种作法太容易,只是因为做艺术家的要去迎合社会上一般半成熟的艺术观念的人,就不得不“抑制他自己底情绪,不为艺术的快乐而著作,却为社会中教育不全的人底享乐而作了。因此侄就不得不压制4巨底个性,忘记他底文化,销灭他底格调,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统统牺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