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能不面对实人生，就不能不看到人生底丑；既不必去看实人生，就只消注意到美。既要看真实的人生，就不能不用刻划的，描写的技巧和理智的，冷静的观察；既不要看实人生，就需要修辞的，曲态的，粉饰的技巧和好奇的，夸张的，官能的，热情的基调。这其间都是互相对待的，并没有谁好谁坏的意思！
易卜生底艺术，我们现在不多讲（如能把他们两人比较而研究之，是很有趣味的事吧），以下单讲王尔德。
王尔德对于人生的态度，有以下的特色。
一，反对科学——我们说过，十八，十九世纪内科学底勃兴，把宇宙间一切现象都用唯物论去解释了，并且由这些科学底应用，造成了所谓近代文明。王尔德对于这种唯物的机械观和由这机械观所产生的文明极其憎恶。他痛骂这种死板的，无感情的，功利的，冷酷的社会。他想超脱这科学底约束，跳进不可知的世界里去。
二，“自己崇拜”——他既反抗了原来的科学的人生观，自然他便没有其他有势力的根据了；他既否定了风靡一世的自然科学底经验说，唯物论，那么他所有的自然只有自己了。所以他是十分执着自己的，也可以说他是澈底的个人主义者。像巴莱所说的：“我们在这世界上所真能晓得的东西并且是真正存在的东西只有一样。这能够触到的实在就是自己；宇宙不过是依了自己而看作美的或看作丑的壁画（Fresco）罢了。我们非执着这我们底自己不可。“也正是王尔德所要说的。
三，唯美主义——所谓唯美主义（Aestheticism），有时称耽美主义或者美至上主义，即以美为绝对的主义。不过他底所谓美，不是现实的，自然的美，而是非现实的，技巧的，人工的美。他以为艺术底目的就是美底创造，人生底目的就是美底享受（他底美，虽不一定是灵肉一致，他至少也是灵肉互相混合的美）。
我们由了这三种特色就可以了解王尔德底行为了。他何以要嘲骂现社会，他何以要夸张自己，他何以赞美青春，他何以看轻现实，他何以要穿美的服装，他何以欢喜空想……这些问题，都是从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上来的。他不他是诗人，小说家，戏曲家，他更是一个实行家。他用了宗教的热情把他底主张和见解完全实行出来，不怕社会底责罚，不怕朋友底陷害，不怕自己底死。不论他所达到的目的怎样，所得到的结果是什么，我们对于他却表示充分的同情和敬意的。
人生底本身是十分丑恶的，既不能如易卜生，左拉，莫泊三[122]他们一样，那么，除了创造一个幻象以安慰自己和他人之外，还有其他的办法吗？况且王尔德底幻象，不他徒用以安慰自己和他人，他还想努力地把这丑恶的人生美化哩！如其说他这种努力是无用的，是白费心血的而诎笑之，那么，当初耶稣底提倡爱，也何尝不是如此呢？耶稣到今日，我们大家已认为有伟大的人格，那么，又安知二千年后人们对于王尔德一定不是如此呢？
这是泛论王尔德底大概，以下想在他底作品中间考察一下。
四
统观王尔德底作品，有二个特点：一，深刻的印象底缺乏；二，词藻底优美，适合与和谐。这都是由王尔德底个性上来的。因为他底艺术底目的是在创造美，并不在刻划或是描写自然和人物，所以在我们看来就没有深刻的印象了。况且他向来是鄙弃现实的，所以他所写出来的，并不是他自己底深刻的印象，却是他底空想或是活泼的想象，他能够把这些空想或是想象活泼泼地衬托到纸上来，已经显出他底绝大的天才了。我们读他底小说或是戏曲，虽内中底人物不一定有什么个性，他是活气是充满了的。至于他底美丽的词藻，像他底想象的美丽的衣服，更可以显出他底想象的美。
《英国唯美主义运动》（British aestheticism movement ）著者哈米尔顿（Walter Hamilton）说，唯美派底诗底特征是“从情欲底官能的暗示的描写而成的诗歌；是穿了夸张的隐喻，奇怪的古代文字和古代的俚谣底音律底衣服的诗歌”。王尔德底诗，确是穿了“夸张的隐喻，奇怪的古代文字和古代的俚谣底音律底衣服”的。
如Sonnet on Approaching Italy，San等，都是这样。就是像Impression dumatin（《早晨底印象》），虽是作者取了许多自然底景色，如Thames，St.Paul，fog，woman，，country，wagon[124]等，总觉得浅淡而没有强烈的实情。
至于《莱顿监狱之歌》（Ballad of Reading Gaol）我将在下边再讲。
王尔德底童话共有九篇，我所读过的却只有五篇，即《渔夫及其魂》，《星孩》，《幸福的王子》，《莺儿与玫瑰》，《利己的巨人》（这五篇都已译出）。在这五篇内，我们觉得除文字都十分华美优雅之外，尚有一贯的基调，这就是热烈的爱和敬虔的爱底赞美和嘲笑的，矫激的社会底批评。如《渔夫及其魂》底末段，那青年渔夫因为小人鱼死了而哭伊（小人鱼）的一席话（以下所引俱依穆木天君译本）：
“爱比智慧还好，比富还宝贵，比人们底女孩底脚还美。火不能烧彼，水也不能浸彼，黎明我招呼你，你不应我底招呼而来。虽是月儿也听到我呼喊你底名，你也不理我。可是就是这样，我不应该离开你。我走错了路害了自己，可是你底爱永远与我同住，彼总是强有力的，没有能胜过彼的，虽然我看见过恶也看见过善来。现在你死了，我也要与你同死。“还有在《莺儿与玫瑰》中，莺儿对那青年学生说：
”快活着，快活着，你要有你底细玫瑰花啦。我要在月夜用音乐创造彼，用我自己底心血染彼。我所转求你的，就是要你作个真正的有情人，因为哲学虽然聪明，爱比哲学还要聪明；强权虽然有力，爱比强权还要有力。鲜红的是彼底翅膀，火焰般的是彼底身体。彼底唇如蜂蜜似地甜，彼底呼吸如乳香似地香。“这不是爱底赞美吗？还有如同篇中那青年学生因为失了恋而说：
”爱真是个无用的东西哟。彼不及逻辑底一半有用，因为彼不能证明什么，彼总告诉一种不能实现的东西，叫人信那些不真的事物。其实彼是全不适用，在现代什么都是实用的，我还是回到哲学内研究形而上学去吧。“于是他回到他底屋里，拉出一本尘封的大书，就念起来了。
这不是嘲笑社会上一般讲实用的朋友们吗？其他妙处，非常之多，如其读者能留心起来，就不难找出。
他是在这种地方，疑问就来了，就是王尔德既然讲个人主义。
讲享乐主义，何以有这种论调呢？譬如在《星孩》内竟是懂透了《圣书》中的真理者的话，如那星孩说：
”我给你的服务，你用好几倍还了我，我表示给你的亲切，你用好几百倍还了我。“兔儿答道，”不是，你怎样待我，我也怎样待你。“这到底是庸众底不了解王尔德，还是王尔德底自相矛盾，或是灵肉冲突的下意识底表现？
我以为王尔德底个人主义并不是自私自利主义。如其他是自私自利者，那么何以他不重金钱，不看重现实？因为凡是自私自利者对于现实，对于金钱最是注意，非然者，就不成其为自私自利主义者。王尔德底个人主义，我们已说过是执着自己，把自己底个性充分发挥的意思。他底享乐主义也并不是单讲官能底享乐，他是对于一种幻象底享乐，即对于美的乐园底享乐。他执着这种美的乐园，他是极端的罗曼主义者，他反对这种死的，无味的，机械的社会，主张把人生美化，戏曲化，把人生造成一篇Romance，一首。
美和爱是不能分离的：在王尔德底作品上看来，爱就是美，美也就是爱。美的乐园就是爱的天国。爱和美都可以把人生造成一篇趣味浓厚的Romance，一首华美典雅的Idyll。他在这个时候极端地提倡爱，也就为此。
这种灵肉一致的美和爱，是从希腊思想上来的，我们已说过了。他是处在这种灵肉冲突的现代，究竟不能把彼实现出来，况且他那时受环境底诱惑，受一时的热情底支配，终究成了一个灵肉两帝国底冲突者。这种灵肉两帝国底冲突，在他底最有名的小说《道灵·格莱底肖像画》上表现出来。
现在且把他底《道灵·格莱底肖像画》介绍一下，想来也是阅者所愿意的罢！
五
道灵·格莱是一个大约二十岁的美少年，思想行为都极天真，他也不晓得所谓美和丑。而他底友人，画家哈尔华特，却对于他底美崇拜到十二分，差不多发狂似地崇拜，并且因为要把他底美传之永久，所以专心一意地替他画像。画家底友人亨利·华顿（Lord HenryWotton）是一个极端的快乐主义者，他常常到画家那里去玩。偶然碰到了道灵，他就把他自己底快乐主义的哲学鼓吹给他听。说道，世界上最有希望的是快乐。而这种快乐是官能的，肉体的快乐。所以人们非把官能底作用锐敏起来，非把肉体上的快乐享受起来不可。而这种享乐只限于青春时代。青春是人生上最有价值的东西，不可任其过去的。何况像道灵这种绮年玉貌呢？道灵当他说的时候只是默默地听，后来又看了画家替他画的图画，便感到自己底美貌和自己底青春。于是他就默想这种美貌到什么时会消灭呢，并且亨利底话又浮到他底心里，变成了强烈的要求。他想，如其我能永久美貌呢，那我就可以永久享受肉的快乐；如其我要永久美貌呢，就非把我和画布上的假我对调不可。事情就照他所想那么地成功了。自此之后，他就完全受快乐主义底支配，完全以享受人生底快乐为主了。为了造成空想的快乐，为了要满足一时的欲望，无论干怎样酷虐的事亦在所不顾了。
更因为他底真我已和画布上的假我对调了，所以虽是他底红颜还是一点没有变更，而画布上的他已经变成凶恶的残忍的了。他这样地过了十八年。
官能底刺激是容易变成麻木的，肉体底欢乐是容易厌倦的，况且灵魂底力又不是那样容易绝灭的，于是灵肉底战争起，不安和懊恼涌上心头。这种苦闷如骨中骨，肉中肉，他没有方法去掉。于是在某一夜间取出他因不敢看而秘置的肖像画来看，呀！这肖像上底发不是变成灰色的了吗？额上颊上都不是深刻了狞恶的皱纹吗？朱红的唇不是涂满了血腥吗？这是道灵十八年间的真相呵！
他看了又看，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拔出洋刀向肖像底心窝刺去。外边的人听见了一声怪叫，奔跑来一看，只见道灵已自杀而死了。向来美丽的道灵已变了污秽的，丑恶的，残忍的老人了，而在尸边的壁上却挂着道灵底肖像画，那画正是向来美丽的道灵底面影。
以上是《道灵·格莱底肖像画》底概略。这书一出，英国式的和美国式的Journalist（报章杂志派）对于他大大地攻击，说他这种官能派的文艺是非社会的，病的乃至不道德的。只有他底先生柏泰说，“依这创作看来，王尔德就是列于亚伦·坡和法兰西这种Romance底作者之林，也是毫无逊色的。”
而王尔德自己对于这种攻击的辩护大约说，一切的创作都是为了自己底快乐。艺术底世界与道德底世界是全然分离的，在艺术里只有写得好不好的问题，并没有什么善恶的问题。创作家是美底创造者；批评家是用和作家不同的样式，以阐明这种美的印象的。
如其从道德的见地去批评艺术的作品，我以为是永远不会了解艺术的。
由我们看来，这部小说并不像大众所说的那么不道德，那么病的，那么非社会的，他所描写的道灵，格莱正是现代人底代表，正是灵肉冲突底自由。他他底根本思想，还是由希腊主义上来的。画家亨利说：“除了官能之外，没有一样东西能够治疗灵魂的，正像除了灵魂之外，没有一样东西能够治疗官能的。”“灵和肉，肉和灵是怎样地神秘呵！在灵底中间有兽性，在肉底中间有时也有神性。”
道灵因为求美底享乐，以至卖掉自己底灵魂而不顾，终究受了灵魂底责罚把青春和欢乐破坏了。所以如其在王尔德这部书里友什么“教训”，有什么“寓意”，那就是说一切的过度和一切的抛弃一样，结果一定要受罚的。
王尔德说：“我们唯美主义底反动，是对于这种干燥无味的社会底运动。我底作品，也可以看作关于装饰美术的论文。是对于平凡的写实主义底生硬的，鄙野的反动。”所以他这部书，是对于社会的批评而又是忠实于唯美主义的。请读者翻开《道灵，格莱底肖像画》第十一章一五一页（据Modern Library本）来看。
……他想找求或种生活底新样式，在这样式里有合理酌哲学，也有整然的原理，而且在官能底灵化中找出生活底最高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