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初从换旧货的浪人那里买了他的第一支笛。它不过是一根粗糙的木头管子,杜更没有法子把它来表现他的情感,也不能吹一点音乐的生命进去。他后来又买了同样的一打多的管子。它们都是一样的。就是其中最好的他也没法得到满足的音调。当他要它们歌唱时,它们嘶叫着,当他要它们哀哭时,他们胡啸着,当他要它们叹息时,它们啁吱着,总之都是不入调而且不能管理的。
这是很明白的;浪人的管子是没法来表出陆思尼亚的情人的感情的。所以杜更决计自造一根管子。他抱了这样的主见到田野与草泽里徘徊了几天,留心考察他所碰到的杨柳的丛林,时时切下厚实的枝干。他是他没有一根中意的。正在失望着想抛去他的念头时,他忽然走到一条河边,河里的水那样平静,就是浮在它胸腔上的水仙花的头也一点都不动。替它当风的就是一列杨柳的丛林,它们很深思地倾斜在孤独的河面上。杜更穿着荆棘走了过去;正当他在河岸上立着沉想时,他的眼睛发光了,他的眉毛也开展了,因为这里他觉得一定可以找到他所找求而未得的东西。向四周望了一下,他看见在他近旁有一根正合于他的希求的枝干,似乎它是为了他特地产生的。它是圆而光滑,直而佳,厚薄适中,有美丽的银色的树皮像新琢过的大理石一样的清洁。
“正是这东西,”杜更碰巧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了,他把一束他从前所得到的一起丢在河里,“正是这东西。”他嘴里默念着。
于是他用他的洋刀把他所看中了的一枝从他的母树上斫了下来带到家里。不久就全干了,他用了一条赤热的铁打通了一个管子,再用它在管子上钻了六个圆孔。第七个应该椭圆形的,他用他的洋刀挖了。这样做好了,他把管子的一端用木塞塞了放在一块薄薄的花边上,使他受太阳的温暖与和风的吹扇。这样有一星期。
然后他用了他的洋刀修理它,并且用沙皮纸与粗布擦拭它。它的上部是圆的;他是从中段下去他把它刻成光滑而又端整的小平面,在这些小平面上杜更用赤热的细铁丝煨了种种复杂的亚拉伯的装饰。
笛子做好了。杜更试了几个急促的音调。于是快乐地叫了一声,把乐器放在他枕头的下面。他不愿在嘈杂的白天里玩他第一次的独奏。他是夜来了,当他喂好了他的马一切都静寂的时候,这马厩内有一二个钟头回响着甜蜜的抑郁的陆思尼亚的曲调。
杜更对于他的笛子不他满足而且高兴的了不得。这似乎是他自己的一部。他可以随心所欲的运用它。他的音乐是直接从他自己的热烈的与柔和的心中流露出来的。他的情感的每一种阴影,他的悲哀的第一方面,都吹到这神异的笛子中去,并且轻轻地带了翅膀依着节调飞到静听着的黑夜中去了。
他和它发生恋爱了,他们渡过很快乐的蜜月。白天他很忠心于他的责任。有时他望着住着他的残忍的恋人的房子,不免发生了昔日的心痛,他是黑夜来了他就自己迷失在音乐的狂喜中间;他的黑眼睛的马利的记忆溶解到乌有中去了,在它们的后面所存留着的不过是一种模糊的热望使他所吹出的曲调带着一种动人的抑郁罢了。
有一天晚上,在他第一次试弄了他的新乐器之后,杜更躺在马厩壁角里他的坚硬的床上,他的心中充满了音乐的快乐,一切地球上的东西都忘记了。他不他忘记了欺骗他的情人,就是他自己的存在也忘记了。忽然间他恐怖地跳了起来。看不见的手指摸着他的面,摸到他手上之后,那手很轻快地摸到他的笛子上。
一个鬼!
“上帝保护我们,”他喊叫着,“你是从上帝那里或是从恶魔那里来的?”
正在这时候浮浪的月光从开着的门里照了进来,显出了盲童的身体,他立在杜更的床边伸出他的小手向着他。
一点钟后,鲍尔斯奇夫人照例到毕立克的房间里去看他睡得怎样并且要在他的面上去划一十字。
他不在那里,她的心立刻被骤然的恐怖沉溺了。后来她记到大约他在什么地方,她就离了房子轻轻地走向马厩那里去。
那时笛子又在吹了;它一直继续下去等到杜更看见了“贵妇”
在门前才终止。杜更偶然举起他的头看见了她,她似乎在那里已经好一刻了,她享受着音乐并且看守着她的孩子,他裹着杜更的大衣坐在他的床上很高兴地静听着他的奏弄。
§§§第七节
毕立克现在每天晚上在马厩里。他从没有在别的时候叫他奏弄过。白天太炫耀太嘈杂不能有真的享乐。况且杜更还有他的马要照顾呢。他是白天的热气与负担过去后,红热的太阳在黑杉树的后面沉下去时,毕立克心中很不耐烦,那晚饭的钟声不过是指出久望的时间已经到来罢了。
这使鲍尔斯奇夫人大不高兴;可是她没有法子阻止他的爱儿在上床之前和杜更玩耍一二小时。在毕立克呢,这是他的一生中最快乐的时间了。这新生的音乐的热情终日占有了他,就是坐在她膝上时,他的思想也无非是杜更与他的笛子。他对于他母亲的抚慰不及从前那样高兴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他的母亲不免妒忌起来了。
她正在把这件事在她的心中盘算着时,她记起她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在为贵族的妇女特设的马丹拉特斯奇的学校里,她也学过一点音乐。他是这种思想不能使她有特别的满足,因为在这思想上连带着对于她的教师的不快的记忆。那教师名叫克拉夫人,是一个瘦而可怜的德国的老处女,她的特长在“拉长”生徒的手指使她们能够得到适当的柔软。结果把学生特长的地方反而剥夺了,把应该快乐的事变成痛苦的了。
所以婀娜米加路夫娜自从离开她学校之后从没有动过钢琴。
他是现在他听着杜更的奏弄,更由着她的妒忌心,她的心中又觉醒了未被克拉夫人完全破坏了的活动的音调的感觉了。
第二天鲍尔斯奇夫人要她的丈夫替她买一架钢琴。
。自然的,我的亲爱的。”那好人儿回答着她,“他是——我想你不大注意到音乐的。”
。我是不常注意到它的。他是我想如其我有了一只钢琴——”“你也许有时要弹奏吧。这样听听你,是很好的。我可以今天就去替你定购,并且我答应你它一定是一架上等的东西。”
定单照例送出去了。他是因了路途的遥远或是鲍尔斯奇先生所要的质料的条件太严刻了,所以这钢琴并不在几星期内到贵人的家里。同时笛还是照旧的吹,毕立克每晚还是到马厩里去,有竟没有请求他母亲的许可。他常常坐着像受了魔一样,用心静着,从没有打断过它。他是有一晚,当杜更停弄几分钟时,这孩子的无声的崇拜变成一种不可言说的热望了,那是从他伸手向着笛子时表示出来的。杜更把它给了他,他一拿到立刻把它放到嘴唇上去。可是他的情绪那样的热烈,他的呼吸像大风一样出来,第一次的尝试当然失败了。他是当他平静了些的时候,他学习得很快。
杜更把他的学生的手指放在孔上,虽是他的手太小摸不到第八音,他不久把每一个音的音调却知道了。他的活泼的想像使每一个音调得到了一种分明的人格。在每一个孔里面住着小的有音的精灵,他的声音是他所知道的。当杜更玩着某种缓慢的音调时,他的手指常常和他先生的同时运动。他由了它们各个的地位完全知道连续着的音调了。
等了一个月,钢琴终究到了。
毕立克听到这个消息时,就跑到庭心内听着那“音乐”移动到屋內的声音,同时想像着它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它当然是很重的,因为移运着时那车子轧轧的响,搬运的人都发出艰难的呻吟。当它放在地上时他们都呼了一口放松的气;举起来时他们走路的脚步声都很沉重,很整齐,同时在里面有某种东西震动着似乎不愿被人家这样粗莽地搬弄的。更奇怪的,当这个奇怪的乐器放在会客室的地板上时,它发生一种尖利的,责备的喊声似乎它想用了它的不高兴来恐吓每一个人的。
这些都给了毕立克一种很不好的印象。他怕它,而且不欢喜它。他走到花园里,在整理音调的人——跟着钢琴从城里来的——安放好钢琴的时候,他一个人在那里不走出来。
一切都预备好了,婀娜米加路夫娜立刻招她的儿子。有了这样好的乐器,招摇地从维也纳带来的,她觉得要战胜那马夫与他的笛子真易如反掌。她很确定的觉得:从此以后他将停弄他在他马厩的静寂中的独奏并且她的亲爱的孩子会同她一起过他的晚上和昔日一样吧。
这钢琴是使他回复到他的忠心上的魔石了。
鲍尔斯奇夫人眉开眼笑地望着毕立克,并且更望着马克西姆,似乎在说,“等一下你们就会看到”。最后她更向可怜的卑下的杜更斜瞥了一眼——他卑屈地立在门口边,是人家招来听“外国音乐”的。
她起头略为奏弄了一下,显出她的手还没有失掉它的姣滑,她就开始了。她选奏的是她在马丹拉特斯奇的学校里学圆满的一曲。虽并不怎样响亮,他是弹奏的人也须要有不少机械的训练,所以那也不是怎样容易的事。在公开的试验中间,这一曲的继续的弹奏曾使婀娜得到极大的喝彩,并且克拉夫人也因了她学生的成功受到热忱的恭维的。有人还说她这支特别的曲子就是战胜沉默的鲍尔斯奇的心的。现在她奏着它是拿定以恢复她孩子的心为目的的,他的心是她以为杜更从她那里偷去的。
他是这一次她不他没有胜利,反而失败了。从维也纳来的大钢琴不是陆思尼亚的笛子的对手,并且在毕立克的心中这女钢琴家也不是卑下的吹笛者的敌手。
是的,她的纤巧的手指比了杜更要轻快的多;她所奏出的音调也比了他的更其富丽更其复杂,并且她也花过许许多多练习的功夫。他是这马夫是天生的音乐的天才。他曾经恋爱过也曾经受难过,他把他灵魂的全部的诗都吹进他的笛子里去了。他的曲调是从树林的涛声,草原上小草的轻柔的细语与从小就听到的陆思尼亚热情的歌谣中学习来的。婀娜米加路夫娜正要弹奏她的拿手好戏时,忽然马克西姆的杖在地毡上急击着告诉她有问题发生了。她旋转她的头,看见毕立克苍白色的面上显出从前早春那一次散步时昏倒在草地上的痛苦的形状。
杜更很可怜地向盲童看着,后来向那“外国音乐”轻蔑地瞥了一眼,他就离开会客室,不多一刻他的大皮鞋笨重地在地板上走路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着了。
这种杀风景的可笑的错误使这可怜的母亲心都发烧了,并且落了许多眼泪。起初她非常发怒。一想到她,一个尊贵的妇人,她的弹奏曾经为她同阶级中精选的听众所喝彩过,而被一个普通牧马的孩子这样凌辱地战败了。这真是不是她所能够忍耐的,并且在她的愤怒中间她斥责杜更为一个粗糙的,下流种的,无感情的光棍。
当她的孩子离开了她到马夫那里找求他更真切的同伴时,她常常坐在窗口的旁边谛听着,并且想法自己说服自己,说道这种笛声不过是农民的愚蠢的杂乱的玩弄罢了。他是等了一刻这愚蠢的杂乱的玩弄这样捉住了她,竟使她忘记了吹笛的人,并且对于这热情的曲调供奉出她的不自意的崇敬。于是她要自己问自己,这些天然的音律的吸引力,那美丽的魔力使她无法抵制的,究竟在什么地方。最后她因了长期的静听找到这问题的答案了,它是在晚上青天的中间。是在黑夜幽灵的阴影中间,是在树林里风声的叹息的中间。杜更的音调的美丽的魔力是直在它们的简单中间,它们与四周自然界的和谐中间。
“是的,一定是这样。”她想着,她第一次看到并且承认这真理了。在杜更的奏弄中间有某种特别的东西;他有真实的诗的感情,他有对于“自然”的同情,它们在打动人家心坎的美丽的音乐中间找到它们的表现。他已经拿到了这秘钥;而我——我既没有音乐的才能也没有真实的诗的感情。于是婀娜哭了。她忘记了这事实:虽是她也许没有杜更那样音乐的天才吧,他是她所有的情感也和他一样的深厚。如其那马夫有对于自然的热爱,那末她有更强烈,更神圣的爱——因为她不能用同样甜蜜的音乐吸引他所以离弃了她的盲童的母亲的爱。
其实,她对于她孩子的盲目的感觉那样的锐利,她对于他的怜悯那样的柔和,她找求他的爱那样的热烈,这种事情使她肉体上病了,使她不健全地觉到他的病苦的一切记号,对于他的未来更其急得说也说不出来。她和农民音乐家的这种奇怪的竟争,在一般的妇人不过是一种厌恶,在她却变成一种燃烧着的悲哀的源流了。
时间虽是一时不能给她一种救济,他是最后她的思想得到转移了。她开始觉得在她的内心中间也有和杜更的奏弄打动她的一样的诗与音调的活动的感觉。于是她的希望再生了;并且为她天生的勇气所鼓动,她也曾几次走到钢琴的旁边,想用它更其丰富的音调来静默更其平凡的杜更的笛音。虽是如此,她还不能忘记毕立克痛苦的面色与牧马的孩子轻视的眼光,她不敢决然实行她的计划,她的手很胆小而且迟疑地在琴盘上滑着。
他是她自己的力量的意识一天一天增加了。当毕立克出外散步或是在花园里游玩着时,她就用心练习——可是一时她得不到怎样的满意。她不能使她的指头合乎她的思想。她所弹出来的声音似乎是外于她的感情的。他是这一点困难她渐渐克服了;有一时她觉得她能够比较更充满地更容易地表示她的情绪了。
杜更的教训与她自己的母亲的本能已经教导婀娜怎样去战胜她的孩子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