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闻天译文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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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盲音乐家(2)

这种运动着的,声响着的,光明的外面的世界,大部分由了声音的形式刺人这盲童的脑筋里,由了这种形式他建设起他的人生观,那是他所永远不能看到的。用心谛听变成他面上固定的表情了。他走路时双眉紧蹙而且侧着他的头,他的美丽的虽是不动的睛睛使他的容貌不免严肃与黯淡,他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的与可怜的样子存在那里。

§§§第四节

时间流转着。盲童生命中的第二个冬天过去了。雪从田里逃去了,细流,那春天的报告者,在他们小的石床上奏着甜蜜的音乐。

在室内过了一个很长的冬天,毕立克的身体与精神都受了损失;他是当日子变成一天一天长,双层的窗格从窗上拿去,快乐的春光从南方来的时候,他的精神增加了,他的健康也进步了。太阳光很光耀地窥进这孩子的游玩室,把室内充满了光明。金钢石般的露珠轻轻地从树顶落到地上;草原脱掉了它们冬天的布片穿上毕立克神经战栗地抱住他的母亲,她的前指紧握在他的小手中间。他是一时的兴奋与野景的美丽使她暂时忘记了这孩子惑乱的记号。如其她对他一望,她就可以看到他已经失神的表情吧。

他的失明了的,张大了的眼睛用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奇异望着太阳,他张开了嘴唇吞咽着清鲜的空气像一个困乏了的竟走者。他的面上起初现出一种急骤的快感,然后现出惶惑,最后乃现出一种近于恐怖的某种表情。

走到了山顶,三人就在草地上坐下。当鲍尔斯奇夫人把孩子抱起使他坐得更其舒服一点时,他拼命抓着他母亲的衣服似乎他恐怕脚下的土地就要滑去的一样。他是母亲因为默想着她前面的美景,所以还没有注意到这孩子乱动的记号。

这是正午。太阳慢慢地在青天中运行着。在山脚下流着泛涨的河流。冰已经破裂了,急骤的河水中浮沉着的许多冰块也在正午的热光中融解了。在水渍的草原上的水造成像镜子一样的湖面,上面反映出轻软的浮云,它也和急流中的小冰片一样很快地消灭了。有时候一阵风吹到这草原上把湖面盖满了波纹,他们在太阳光中闪耀像融解了的银子。河的对面浮泛着透明的密雾,像颤动着的白色的面幕遮盖着围绕天际的黑松树。这似乎是地球的快乐的叹息并且从他的广大的胸怀里升起了感恩节的牲祭的烟。

这风景像预备大开光荣的筵宴的大庙一样。他是在盲童看来,这不过是在他周围运动着与哀号着的深厚无边的黑暗,它从各方面刺激着他的灵魂,它用新的与不可知的感觉颤动着他,使他的心发生了不可言说的思想。他本能地举起他的面对着太阳,阳光温暖着他的精致的皮肤,他似乎知道它是一切东西倾向着的一点。

他是深蓝的天,清朗的空气与广大的地平线在他是没有存在的。

他只晓得有某种暖的东西,某种差不多是坚硬的东西,很温暖地抚弄着他的面颊。后来这种抚弄被某种冷的,清鲜与活泼的——某种运动着的东西扫除去了,在这一刹那温暖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在家里的时候毕立克一个人自由来去已经惯了,他知道在他周围的是空虚。他是现在他似乎觉到有某种奇怪的东西的波浪不断地使空气时冷时热,并且那一种锐利的快感使他陶醉了。那扇着他的面颊的风在他的耳边吹嘘着,并且压迫着他的面,他的颈与他的全身体,似乎要把他连脚举起来抛到空间去的样子。这种在他的四周流动着的神秘的力,波动的浪,更夹杂着千百种不同的声音。忽而飞翔于空间的百灵鸟的鸣声,忽而嫩叶的柔软的沙沙之声,忽而有波浪的河水的流动的音乐。麻雀在上面飞过,苍蝇在他的四周嗡嗡叫着,并且耕田者冗长抑郁的哼声,像在远地里催促着他的马的样子的,也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

这孩子不能够在这种混乱的声音中间找出条理;他也不能依照透视把他们连合起来或是把他们与一定的观念结合起来。他们,柔软的与模糊的,低的与高的,和顺的与强乱的,有时候分别着,有时候很不和合地群集着冲到他黑暗的小脑中间。风在他耳内吹嘘着,一点高一点终把一切弱小的声音都溺毙了。

后来它又销沉下去了。这在毕立克,似乎它们所代表的世界是销沉而又死灭像昔日的记忆一样的。还很柔弱的他的心,受着这样多的新鲜印象的压迫,不免有些受不住了。暂时他还和他们挣扎着;他是这种工作是出于他的能力之外的。从四周黑暗中来的声音,一时高升,一时低落,一时又和隔河田间人声混合着,淹没他的灵魂像泛滥时的洪水。

忽然间来了一种深沉的静默。

这太过了。毕立克呻吟了一声倒在草地上,母亲立刻向着他,发出一种悲痛的喊声。她的儿子躺在地上,面色惨白而且不省人事。

§§§第五节

这件使盲童昏倒的偶然的事,像他们这样称他的,大使舅父马克西姆不得安宁。他竭力想设法探考他的原因。他以为这一定和孩子的心大有关系。他对于这一点想先行自己开发自己,因此去购买了许多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书,像生理学心理学,教育学与其他种种,用了他的昔日的精力,来研究一切对于这孩子的灵魂的神秘的发展有关系的东西。

他的工作立刻把他吸引去了。由他的研究与观察的结果,他得到了某种一定的结论。他看到虽是“自然”夺去了毕立克的视觉,他是她给了他许多可贵的性质。他的其他的感官都是异常锐敏的。他接受的印象都异常充足,异常强烈。马克西姆想到这里.他的心就热了,他觉得他虽是这样残毁了,他是他也许有减除他外甥的痛苦吧;用了不息的努力他也许把这盲童训练成一个正义与真理的领袖并且使他做一个伟大的与好的人吧。

“谁晓得?”这加里波的手下的老兵官独自说着,“世界上的战争不是单靠)9剑的。谁晓得将来毕立克不会用了他的武器——言语与思想——来增进他的同伴的幸福,来防御无助者与被压迫者受强暴与错误呢?这样,一个手足不完全的老兵将不至虚度此生了。”

自从河边山上散步之后,毕立克几天睡在床上不出。他似乎受了一种神经的打击,并且夹着精神的错乱。有一时,他要自言自语说出无意义的话,后来他又很注意地去谛听那想像的声音,他的面上带着一种惶惑的表情。

“他似乎想了解或种东西,他是不能够。”他母亲把她的手放在孩子的滚热的额上说。

久已对他注意着的马克西姆对她的话也表示点首。他很正当地概括着说,这孩子的奇异的扰乱与失神,由于同一个原因:印象的泛滥,在他没有视觉帮助的心太大了,不能消化下去。因此由舅父的提议,决定以后把毕立克慢慢地暴露到新鲜的印象里去。起初把双层的窗格重又放上,房间里又重复了旧态。以后每几分钟把窗子开关一次,最后从早到晚整天的开着。其次,把他领到游廊里,再从游廊里带到花园里。鲍尔斯奇夫人并且还要用了可爱的耐心,替他解释那些困惑他灵敏的耳的声音的意义。

“那在树林后的奇怪的声音,”她说,“是牧童的号角;他是在招呼他的羊。那里!在那里河边,你不听到麻雀的喳喳声与马叫的声音吗?那是鹭鸶。它是夏天才来的,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并且筑它的鸟巢在昔日的原处。”

毕立克拿着他母亲的手,点着他的小头,谛听着他母亲的话,并且竭力想懂她的解释,他的面上露出感恩与快乐。

他听到鹭鸶,他就伸出他的手,想用手的感觉来度量那东西的大小。这是他常有的表示。

“不,”马克西姆说,“鹭鸶比那样还要大。如其你把他拿到房子里来放在地板上,他的头比了椅子的背还要高。”

“呵!一只庞大的鸟!麻雀只有这样大。”毕立克说着,把二只手的手心缩到差不多要并合在一起了。

“是的,好孩子。他是大的鸟,唱得不及那小的好听。他是鹭鸶是一种庄重的鸟。它在它的巢里一只脚立着,顾盼着,而且呻吟着,像一个发怒了的农夫,责备它的仆人,不管他的声音怎样粗糙怎样不好听,也不管人家听不听他。”

这孩子听了他舅父的话一时忘记去了解他母亲的生动的描写,很高兴地笑了。可是她的解释比了马克西姆对他似乎有更多的吸引力。他如其有什么困难或是怀疑时,他常常对着她发他的疑问。这样,毕立克的心一点一点增加新的印象了。他本能地而且不断地要拉开他的盲目的密幕,而从他的心眼中看出不可见的东西的努力,更兼他赋有异常精确的听觉,他一天一天更其了解他所生长着的神秘的世界了。他是这种不断的奋斗使他的面貌大于他的年纪,并且在他的美丽的面上留着一种模糊而又深刻的悲哀的记号。

就是一个盲目的孩子,也有纯粹的快乐与孩童的喜笑的时候;当他受到了使他发生新感情的印象时,在他的心景中露出不可见的世界的一面时,毕立克就高兴的了不得。当他们把他领到从河边突起的削壁上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次,他静听着底下水的乱动时,他的心房跳动的很利害。当一块石子被他的脚移动了,从削壁上滚下去一直到河里发出泼水声时,他忽然惊抱着他的母亲。以后这深沉的观念,永远在他的心中唤起,石壁脚下泼水的声音与石子滚到河里去的印象。

他的距离的观念,是一种依了轻柔的节奏低下去的歌声。

当雷声起来时——这是在陆思尼亚常有的——并且可怖的回声在空中响着时,这孩子的心充满了崇敬的恐怖,他的心构成了天体的广大与空间的深厚的大观念。

他的精神的与道德的发展前进着,没有一天他不学到一点东西的。在他的六岁之前,他可以不用领导,自由在室内走动着,他可以到他要去的地方,并且毫不费力地他可以找到他所要的东西。

凡不知道他的残疾的陌生人看见了他不会把他当作盲童,而把他当作个极其严肃与有思想的孩子吧,因为他的奇怪的,不动的眼睛似乎是常常望着远地里的。

§§§第六节

有一天在美丽的夏天的晚上,舅父马克西姆坐在花园里,并且像平日一样包围在烟雾的中间。父亲照例出去了。室内外被深沉的静默所管束着。毕立克虽睡倒在床上已经有整半点钟;他是还没有睡着,虽是他已经很疲倦了,在前几天的晚上,他在这样和平的薄暮时,经验到了一种奇怪的感情。他睡着时充满了一种微妙的快感,早上醒来他完全不能诉说出来的。正在他的感官被轻柔地引诱到甜蜜的遗忘里去时,在微风中摇曳着的榉树的沙沙声,在丛林中夜莺的歌唱与草田里牛羊的铃子的单调的振动一点一点的淡薄下去了,他觉得这些不相调和的声音忽然和合而为和谐的整个,轻轻地穿进他的窗户飞翔在他的床上,并且带着天上的好梦。

当他早上醒来时,他的面上显出很兴奋的样子,他的第一个思想常常是晚上那些神秘的和谐。

“那是什么东西?昨晚上穿进我的窗户的是什么东西?”他有一天早上很用力地问着他的母亲。

鲍尔斯奇夫人觉得莫名其妙,不得已只好说她不能告诉他。

她对于那是什么东西一点观念也没有。他是夜晚来了,她以为她的孩子受了梦幻的搅扰,所以她亲自把他放到床上,等到他似乎睡着了并且在他的头上划了十字后才走。他是隔天早上,毕立克又重复问着他前晚的问题,他的面上也更其兴奋了。

“呵,那是这样有趣的,妈!他是那是什么?告诉我那是什么。”

母亲对于这种神秘的事还不能有什么解释,她只能对他说他一定做了梦。他是第二天晚上,她决计和他久坐一刻,带了她的针线坐在他的床沿上,一直等到他的呼吸显出均匀,似乎他已经熟睡了的样子,她才轻轻地走出房门,那时她还听到他的嘴里还念着她的名字。

“妈妈,你还在这里吗?”他嘴里念着。

“是的,亲爱的。”

“请你去吧;它怕你。我差不多要睡着了,而它没有来。”

这比了平常更使鲍尔斯奇夫人希奇了。这中间似乎有点古怪。毕立克是一个敏感的孩子,不会有什么幻像与错觉的,至于视觉的幻觉再是出乎问题之外的。可是他现在这样说,他的梦似乎是可以捉摸的,似乎是真的,而且还把它们人格化了。她没有来!

她简直莫名其妙!于是她不安宁地给了她孩子一个接吻,离开了房子走到花园里看守着她孩子的卧室的窗户。

不到几分钟她就找出了这谜语的原因了。那柔软的南风送来一缕幽远而且甜蜜,差不多听不到的笛声。这种简单的曲调,正在醒睡参半最易受惑的时候,吹到毕立克灵敏的耳鼓内,给了他这样锐利的快感和这样多的快乐的梦。

鲍尔斯奇夫人听了一刻热情的陆思尼亚风的村曲,就走到舅父马克西姆那里向着她的兄弟说:“杜更玩得真好。一个看上去这样粗陋的马厩中的孩子会有这样精致的情感,真是很可惊奇的。”

的确的,杜更是玩得好的,不论是笛或是提琴。有一个时期当他玩他更其有生命的曲调的时候,只有老残的人听了能够静坐着。

它们会使得一般人不自主地舞蹈起来。

他是自从杜更和近邻的一个女孩子马利恋爱之后,他把快乐的提琴换了抑郁的笛,大约是因为这无信的女孩子爱了他主人的差人而欺骗了他的缘故。自从那时起那提琴永远挂在马厩的一只钉子上不用了,他的弦线一根一根带着那样可怜的死的喊声断裂了,就是马厩里的马也因了同情嘶叫着并且很奇异地望着他们情场失意了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