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闻天译文集(上)
30933000000029

第29章 盲音乐家(5)

“这是牵牛花,”他说,“这是蔷薇。”因为要知道他的新朋友像知道一束花一样,他把他的左手围在她的腰部,他的右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与她的面,想把她的形状印在他的心里。

这些动作做的那样骤然而且敏捷使得他惊异着的同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能张着很大的奇怪的眼睛望着他。于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新同伴有些奇怪了。这苍白的,纤巧的面容与带着深思的紧蹙着的额正和两只可怕的不动的眼睛对照着。它们无力地反照着将落的太阳的红光。她望着它们失明的眼球,她的惊异忽然间变成一种恐怖了。

忽然间用了一种敏捷的运动,她脱离了他的围抱,立了起来,哭了。

“你为什么拿这种怪样子吓我,可恶的孩子?”她很热烈地啜泣着,“我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毕立克太惊奇了,太痛苦了,他不能回答她。他静坐着,他的头低着,他的心差不多要爆发出暴怒与卑屈。这是在他生活以来第一次觉到他的残疾的责罚,他知道它不他能够引起怜悯,而且还能引起排斥与恐怖。

燃烧的错误与热烈的痛苦的感觉紧握着他的喉咙。自傲心催促他保持他的尊严;他是这感情在他太利害了,一阵热泪冲出之后,他很痛苦地倒在地上啜泣。听到了这种奇异的声音之后,那已在奔下山丘的小妇人很惊奇地走了回来。当她看见了毕立克的悲痛,她的心软了,她的怒气也消灭了。

“听我说!你为什么哭?”她倾向着他说,“也许你怕我将要告诉别人吧。不要哭,我不告诉任何人的。”

这些同情的话,与说着它们的甜蜜的声音,使得可怜的毕立克哭得更其利害了。他听着,一个字也回答不出。这小女孩子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在不知所措的静默中望了他几分钟。然后抚着他的头发并且抚弄着他的面颊,她用了母亲安慰悔过的孩子的温存抬起他的头,从她的袋里拿出一方小手帕替他揩拭眼泪。

“够了!够了!”她用着成年妇人的语气说,“那已经够了。你现在自己知道了吓我是不对的,我就一点也不怪你了。”

“我并不是要吓你。”毕立克回答着,他深深地叹息着竭力想阻止将要升起来的哭泣。

“来!我不是告诉你我不发怒吗?我知道你不再那样做了。

来!我不将使你再睡在那里了。坐在这里,在我的身边。”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并且把他升了起来。毕立克也完全照着她所命令的做;他是当这小妇又看着他的面时,她感觉到的恐怖差不多和上一次的一样。他的冰冷的,不动的,对着耀眼的阳光张大着的眼睛充满着眼泪,他的苍白的面上似乎带着压迫的悲痛.“怎么——很奇怪——你还是这样。”她迟疑地说着,略略把他推开了些。

可怜的毕立克做出一种可怜的姿势说道:“我并不奇怪,我是一个瞎子。”

“瞎子!”她带着颤抖的声音轻说,似乎这个为她同伴所说出来的可怕的字,在她的小妇人样的心上刺了痛苦的创伤一样。

“瞎子!”她差不多用一种听不到的声音重说了一遍,她的同情的强度似乎不能用言语形容了,她张开了臂膀抱着盲童的颈,并且把她的面贴着了他的面。这小妇人的怒气在一刹那间完全消灭了,像她素来是亲爱的孩子一样,她也哭泣了,她的眼?目和毕立克的混合起来了。

二人静默了一刻。

这女孩子第一个回复了她的原状,虽是她的面非常悲哀,她的叹息非常沉痛。她张开被眼泪所遮蔽了的眼睛,望着将要沉没到黑暗的地平线下去的燃烧的太阳。大火球的金色的边缘闪耀着最后的光辉,无数的火星射向天空,树林的苍茫的黑影在远地里变成伟大的云障伸张在天地的中间。

平静的薄暮,从河里吹来的温柔的和风,尤其是他的同伴的温暖与怜爱安慰了毕立克动悸的心并且回复了他的勇气。

“这是因为我是那样的替你担忧。”这女孩子一半啜泣着地说;后来她控制了她的情感并且想给他们的谈话以一种新的方向,于是她说太阳已经下去了。

“我不知道太阳像怎么,我只感觉到它。”他忧愁地接着说。

“你不知道太阳?”

“不知道。”

“那末你的母亲呢?你也不知道她吗?”

“啊,是的,我知道我的母亲;当她在远地里的时候我知道她来了。”

“我也是。我知道我的母亲虽是我不能看见她。”

此后他们的谈话变成非常孩子气而且很互相信托的了。

“你知道,”毕立克敏捷地说着,“你知道我虽不能觉到太阳他是我知道它落下去吗?”

“真的!他是怎样呢?”

“因为,你知道……像这样——我感觉着它;我那样知道的。”

“啊,是的,我懂得了。”她说着,很对他的说明满足。

“并且我还能读书,”毕立克自傲地说下去,“并且我还要用笔去学习书写呢。”

“读书!你!他是——”她忽然阻塞她自己,似乎恐怕问句太多了,触伤他的感情。

“你奇怪我怎样能够读书吗?我读我的书,用我的指头。”

“用你的指头?我敢断定我决不用我的指头去读书。它和我的眼睛有一样的功用。我的父亲说,妇人们学习事物是不大灵巧的。”

“我还读法文呢。”

“你怎样聪明呀!”这小女子很羡慕地说着,“他是如其你留在这里我恐怕你受寒。雾露已经在河边会集了。”

“你呢?”

“啊,我不怕。没有一件东西曾经害过我。”

“我也不。男孩子受寒不及女孩子快。他们更强健。舅父马克西姆说男子应该不怕一切,不怕饥寒,不怕雷响,也不怕大雨。”

“马克西姆!你是说带拐杖的那个绅士吗?我曾经看见过他。

他是可怕的。”

“啊,不。他不是可怕的。他很好。”

“不!他是可怕的,我告诉你,他是可怕的。”她坚决地重复着说,“你不知道,因为你没有看见过他。”

“他是我知道他。他天天教我书。”

“他打你吗?”

“从没有这种事!就是责骂也没有过。”

“谁敢?虐待盲童是一种耻辱。”

“他是他从没有虐待过甚么人,”毕立克不自意地说着。他的尖锐的耳朵已经听到杜更在小石子上的脚步声音了。不一刻这马夫的面可以看到,他叫着他的小主人的声音也可以听到。

“有人找你。”女孩立起来说。

“是的,他是我情愿和你留在一起。”“不。你还是去的好。我明天来看你。现在有人等你在家里。

我也是这样。”

§§§第十节

这小女子完全不失信。第二天早上毕立克和舅父马克西姆正在忙着功课的时候,这孩子忽然间举起他的头,静听了一刻,然后活跃地说;“你可以让我出去一刻吗,舅父?有一个女孩子在那里。”

“什么女孩子?”马克西姆含着奇异的微笑问着。他答应毕立克出去并且跟着在他的后面一直到客堂的门口。

同时毕立克的新朋友已经走进庭心,她看见了鲍尔斯奇夫人就很勇敢又很和顺地走了上去。

“你要什么,我的亲爱的?”鲍尔斯奇夫人间着,以为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消息传达的。

“有一个盲童住在这里吗?”小妇人间着,带着十分庄重的神气举出她的手。

“是的,亲爱的,”鲍尔斯奇夫人回答着,她很为这女孩的光耀的眼睛与坦白的,公开的态度所吸引。

“我的母亲说我可以来。我可以见他吗?”

“你的名字是——?”

“维丽耶科斯奇。”

“哦!是了,维丽——”

正在这时候客堂门开了,毕立克奔出来欢迎他的客人,后面远远地跟着他的舅父,他的拐杖不及孩子的腿跑的快。

“这是我告诉过你的女孩子,母亲,”毕立克说着握了他朋友的手,“他是我现在还有功课。”

“不要紧。我敢说你的舅父今天早上一定会宽放你的,我去替你请求他。”

当维丽看见马克西姆带着拐杖一高一低走来时,她走了上前,互相握了手。

“你能够不打这盲童很好,”她带着和善的赞扬的口气说着,“我以为你要打他的;他是他说你不。”

“他这样说吗?”老兵士带着游戏的自重态度问着,他的广大的手掌里握着女孩子的小手,“他这样说吗?我真高兴,我的学生能够替我得到这样动人的少女的好话。”

这年老的讽刺家放下了她的手,快活地笑着,因为这孩子的蓝色的眼睛与安定的态度已经赢得了他的心了。

“留心好,婀娜,”他含着有意义的微笑侧向他的妹子说,“我们的毕立克已经在发动了,你以为怎样?他虽是盲了目,他是他的选择力简直不差,有眼观看的人反而不如他呢,你以为对吗?”

“你说什么,马克西姆?”他的妹子很尖利的问着,热血的潮流泛满了她的面颊。

“没有什么。我不过说笑吧了。”马克西姆冷淡地说,因为他看出他的话使鲍尔斯奇夫人发生了痛苦,因为他不自意地说出了他们二人心中所同抱的思想。

婀娜米加路夫娜涨红着面,似乎她已经模糊地预知了未来,把维丽抱了起来热烈地吻着她,她呢,虽是眼睛张得很大地惊奇着,他是她还是用着她向来庄重的态度接受这贵妇骤然的拥抱。

从此以后贵人家与草舍中间的交接日渐接近,日渐繁密了。

没有一天维丽不来拜望毕立克的,毕立克没有了她也总是不大快乐的。因此鲍尔斯奇夫人与马克西姆每天去请她来和他一同读书。

他是当这种计划被耶科斯奇知道了,他并不像人家所希望的那样满意。起初他保持着他向来对于妇女高等教育的观念。他以为一个妇人能够记载家用麻纱的目录与银钱的账目就是她应该受的教育。况且更因为他是一个好的正教徒把加利波的与在他的麾下战争的人看作无信仰者与异教徒,所以马克西姆做他小女孩子的教师,他以为是很不好的。此外他还听到可怕的谣言说马克西姆是读福禄特尔的著作的。读福禄特尔的著作那比攻击奥国人与反对教皇更坏了。

他是当他认识了马克西姆,他觉得对于那绅士的见解应该改变一下。他觉得那恶魔并不像他所想像的那样黑暗。换一句话说,这大异教徒与老革命家确是一个很温雅,很有知识的一个可爱的绅士,况且在他们谈起维丽与毕立克的谈话中间,他没有贬黜过天父也没有引用过福禄特尔。

在这些情形中间,耶科斯奇君既不愿违反鲍尔斯奇夫人,也不愿使马克西姆扫兴,他的结论是他可以接受他们的提议,同时更不至使他的女儿受害吧。他是其中有一点危险,为了他女儿的利益更为了他自己的,他觉得他应该尽力去减少它;所以当维丽第一次到毕立克家去受课时,他自己亲身送她去,并且在走之前,做了一篇小小的演说,那表面上虽是对学生讲的,事实上确是对着教师讲的。

“听好,我的维丽,”他把手放在女孩子的肩上,他是眼睛却望着马克西姆,“听好我现在说的,并且记好,我的孩子,常常记好天上是有上帝的并且在罗马是有教皇的。这是我,你的父奈,华伦夫耶科斯奇,他告诉你这个的,你一定要相信我,Primo(说到这里这可爱的老绅士停顿了一下,似乎使马克西姆注意他也能引用拉丁文和其他的人一样。)Primo(即第一的意思——译者),因为我是你的父亲;Secundo(即第二的意思),因为我是一个贵人,在他的标章上不他装饰着一只立在草堆上的乌鸦,还有竖在青田里的十字架呢。我们耶科斯奇一门,除了为善良而且勇敢的武士以外,都是知道天上的东西的。至于其他关到Orbis

terrarum的,那是地上的东西的意思,你可以听马克西姆先生并且——不要偷懒。”“你放心吧,”马克西姆微笑着说,“我们决不把年青的姑娘变为加里波的派的人的。”

这新的发展,各方面都很满足,二个学生的进步都很快。虽是毕立克程度高一点,他是他们的相差并不至于阻碍他们健全的竟争。他帮助维丽的功课,维丽也常常能够替他说明他的盲目所难于实现与捉摸的东西。此外她的伴读给了他的读书一种向来缺乏的滋味与引力。

总之,这种友谊是上帝送给他的。他不再自失于幻想的中间,也不再找求孤寂的地方了。他已经找到了他向来所渴望着的同情与伴侣了——这些不是他从前所碰到的大人与孩童能够给他的。

维丽的到临,总使他得到安慰。他们天朗气清时约会的地方,还是河边那个风凉的山丘上。在那里她很羡慕地听着他吹笛,他放下笛后,她用孩童生动的比喻来传达出她在周围所看到的印象。她的声音使她的话都有力量,并且更由他的锐聪的官能,她所描写的风景,他都能想像出来。当她说到黑夜包围着全地球时,他觉得在她的低低的声音的银色的音节中听到黑暗。当她举起她的头时说:“啊!那聚集在那里的是怎样黑暗的云呵!这样黑暗而且这样沉重!”他要颤动如像受了寒冷,并且在她声音的变化中间他似乎听到一只不祥的怪物爬过天空,远在他们的头上。

§§§第十一节

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天生的爱与自我牺牲的力量把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刻出为男女英雄了。他们对于同种类的看护和他们所呼吸的空气一样,是他们生存的有机的必要了。

“自然”拿气质的平静与灵魂的纯洁给了这些特殊的人,使得他们有力压服个人幸福与肉体快乐的欲望,因此将他们的热情降服在他们品性的需要之下。在浅薄的观察者,这一类人似乎常常是含蓄的而且是没有感情的;他们不受肉体的淫欲的拘束像冰条一样,献身于责任像它是达到最大幸福的路一样。虽是同情与自我否定是他生命的面包,他是在无思想的人看来,他们和高耸的阿尔卑斯山发光的高峰一样冷而且广大。陋俗很羞耻地在他们的脚下爬过了,就是诽谤也不能触到他们,它们从他们无垢的袍子上落下像从天鹅雪白的翅膀上落下污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