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丽就是有这种稀少而且尊贵的天性的一个,它和天才相同,只有被选者赋有的,也和天才一样在少年期就表现的。
婀娜米加路夫娜已经知道她的盲孩在这个纯洁女孩的友谊中,找到怎样无价的宝藏了。舅父马克西姆也是这样。他想他的外甥现在已经有了一切他所需要的了,他的道德的与知识的发展会平稳地并且急速地发展前去毫无退步吧。
在这个结论中间,他犯了极大的差误。马克西姆以为在这孩子的青年期——他一生中可铸塑的时期——他的精神的发展为他的教师所能控制的吧,他可以铸塑毕立克的心,像他所愿意的吧。
他是当这学生入了孩童期与青年期交界的重要时间,教师也不能不承认他的教育学的梦想的虚空了。差不多每一个星期内,他总要注意到某种完全预料不到的东西,使他疑惑而且使他紊乱。
有一天早上,毕立克很兴奋地奔到他母亲那里喊道:“母亲!
母亲!我看到了一个梦。”
“看到!看到!你看到了什么,我亲爱的儿?”她很忧愁地说。
“我做了一个梦,我看见了你和舅父马克西姆和——”
“什么?”
“我记不起来了。”
“我呢?你不记得我吗?”
这孩子痛苦地紧蹙着他的双眉,竭力想唤起晚上的印象。没有用场!
“不,我完全忘记了——完全忘记了。”他做着悲哀的姿势回答着,“他是我看见你的,我敢断定我看见你的——一定的,母亲。”
说到这里就不再谈起它了。
还有一次,马克西姆在园里听到会客室里有一种奇异的音乐的练习。那里是毕立克常常上他的音乐课的。这一次的练习只有二个音调——第一个是高音,接续弹着造成不断的响声,后来是低音。这样重复了好久,马克西姆觉得有些奇怪了。他穿过了花园进入室内。他一到了会客室的门口,他不免吃了一惊。
毕立克,那时不过十岁,坐在他母亲脚旁的一只低凳上。他的旁边立着一只长颈骨而且单调地摇动着头的鹭鸶,那是杜更以前送给他的小主人的。每天早上,毕立克用他自己的手喂他的鸟,他出去散步时,它总是跟着的。现在他一只手拿着那鸟,一只手轻轻地从它的颈上直滑到它的身上,他的面上显出十二分的注意。同时他的母亲微红着面,闪耀着眼,倾向着他的孩子,继续弹着那响亮的高音。毕立克的手从鹭鸶的白羽毛滑到它翼上的黑端时,鲍尔斯奇夫人就要立刻调到琴盘的又一端,弹着最低的音。
母亲与儿子都吸引在他们简单的行动中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马克西姆,一直等到他因为惊奇跑进室内之后。
“婀娜,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鲍尔斯奇夫人面红了,并且显出手足无所措的样子,似乎学校里顽皮的女孩子在游戒里被人家当场捉出一样。
“是的,你看马克西姆,”她开始替自己辩护着说,“毕立克说,他可以感觉出鹭鸶鸟羽毛的颜色的不同;他是他说不出他们的不同究竟在什么地方。我老实告诉你,他是第一个想出这意思的,并且我也觉得这意思似乎是不错的。”
“可是我还是不大懂得——”
“且慢。是的,我想用音乐的声音来把颜色的不同解释给他听。不要以为这是愚蠢,马克西姆——我想音与色一定有某种类似之处的。”马克西姆很为这种独创的见解所打动,他还是请他的妹子继续着他们的实验。他用着迫切的态度观察着这孩子的专注的面容。当只有兄妹二人在一处时,他很迟疑地摇着他的头说道:
“听好,婀娜,在毕立克的心中引起他所永远不能解答的问题是没有用场的——”
“他是这是他自己的意思;我一点也没有这样想。”鲍尔斯奇夫人打断着他的话头说。,“不论怎样,我们应该看到事物的真相。这孩子是盲目的,他必得习惯于他的盲目。我是说,我们决不能使他自怨自艾;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最好不使他想到它,最好少谈到光色的事情。我要那样训练他,使他对于五官中缺少一官的事情毫不发生痛苦像我们没有第六官一样。”
鲍尔斯奇夫人同平日一样,在他老兄强有力的意志与高尚的判断力之前屈服了,他是这一次马克西姆差了;要压倒这孩子对于光明的模糊的渴仰和要满足它们一样的不可能。
有人说眼睛是灵魂的镜子。更真实地说来,它们是灵魂的窗子,由了它,外界光明的与多种多样的印象才得走到灵魂里来。谁能计算我们的精神生活依赖于我们视觉的印象的多少呢?
现在在毕立克的情境内,这些窗子已经密密地封着了——实际上它们从没有开启过。他的全生命须得在黑暗中过去的了。他是他的视觉的潜在的效能还没有破坏,而且他的力量完全存在着。
因为他不过是生命的连锁中间的一节,它虽是在他的一生中潜伏不发,而仍旧可以经过他从过去传达到后代。他的灵魂是带着全部机能的整个的人间的灵魂。
所以毕立克对于光明的渴仰是自然的而且不可免的,和在某一期间想像力丰富的小孩子希望高飞的欲望一样。这种内存的视觉的机能,在他的意识界内运动着,像许多无形的幻像一样刺着他,使他无希望地努力而且痛苦,他的面上也因此显出痛苦的惑乱的形状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的天然的活动性一点一点为模糊而且坚持着的与年具长的抑郁性所遮盖了。在他小时由新鲜的与奇特的印象而引起的笑声,现在难得听到了。一切从灵魂的窗户而至于意识界的滑稽,机智,与笑话等都是出于他的范围之外的了。他的快乐的源流都被隔绝,似乎他是生活在没有太阳的地球上的一样。而在别一方面,他同化着陆思尼亚,俄罗斯的民谣与歌曲,人性中的悲哀与热情。
这是物性之自然:每一次对于黑暗的灵魂的闯入会发生痛苦,每一次奇怪的声音震动它像一个不和谐的音调。人心的真的交通只能存在于类似的精灵中,而毕立克像我们所知道的只有一个和他同年的朋友,那村舍中美丽的女孩子。
他们的友谊与时俱增,并且对于他们俩都有很好的效果。如其维丽在他们的关系中间供献出的是灵魂的安谧与平静的快慰,并且给毕立克以新的人生观,那末毕立克所成功的是使她为他的困难的信托者与他的内部思想的共同享受者了。自从他告诉她了他的盲目之后,这小女子的温柔的心受了极重的创伤,如其这柄刺人的)9从那里拔出了呢,他就会因了出血而死吧。在那孤寂的山丘上,她一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了深刻的同情的痛苦,一年一年的下去,这盲童的伴侣竟为她精神的平和的必要祭件了。如其她几天不看见他,那伤痕又会裂开,使得她不能不急于去找寻他,在他那里得到她自己的痛苦的镇痛剂吧。
有一天温暖的夏天的晚上,各家的人都在贵人家的广场上集会,谈论着而且享受着星光闪耀着的天空的美。毕立克坐在他的母亲与维丽中间。
不久谈话停顿了,沉默管理着一切,不动的树的疲倦的叶子有时醒了一下,互相细语了一刻,又睡着了。忽然间有一个流星从看不见的高空中间堕了下来,横过紫色的天空中消灭到空间去了。婀娜米加路夫娜正捏着毕立克的手,觉到他的颤动。
“什么东西?”他很兴奋地问。
“一个陨星,亲爱的。”
“是的,一个星,”他沉思地说着,“我知道它是一个星。”
“你知道是一个星。他是一个星落下来你怎么会知道的,我的儿?”母亲迫促地问。
“都是一样,他也会知道的,”维丽插入说,“有许多事情,他自己会直觉地知道而我们不知其所以然的。”
这种日增无已的敏感是这孩子达到他的生活的又一紧要关头——青年期与成熟期的交界处——的记号。一直到今日,他的知识的发展继续着没有间断。外面看去,他很能知命自足像马克西姆所希望的,他的精神状况是一种平稳的抑郁,也许是无希望的吧,他是尖利的痛苦不能约束着它。
可是这不过是延长日期罢了。自然造成这种短期的停顿,似乎有意要使这个年青的有机体,有足够的时间来集合他的力量为未来的竟争的。新的欲望与渴想已经在这些时间内在表面低下繁生着而且成熟着了。于是像青天中来了一个霹雳,发生了急骤的变动,道德的平稳也被推倒,灵魂激动起来像海洋受了飓风的推动一样。
§§§第十二节
几年过去了。他是住宅的变化很少,在内中的人看来简直看不出什么今昔不同的地方。榉树还是和往日一样摇曳着,只有他们的叶子似乎更其黑,更其厚了。邸第的白墙还是在树枝的中间笑着;低低的马厩,略为天时所侵蚀,还可以从花园内看到,杜更的笛声差不多在每天晚上,与昔日同一的时间,可以听到。他是杜更,现在是中年人而且已经是定局的独身者,当他有机会的时候,还是情愿谛听他小主人的奏弄,不论是钢琴或是笛子。
马克西姆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因为鲍尔斯奇夫人只有毕立克一个孩子,所以他还是室内最主要的人物。因了他,全家不和社会相接触,很满足地过着他们自己的平静的生活,间时不过接待接待客人或与邻近农村人家聚会聚会而已。所以毕立克长大为人和暖室内的花草一样,一切狂风与恶影响都被挡去了,他不知道,除了听到的以外,他的同类的人们的困苦,快乐,胜利与失败等种种事情。
他和平常一样生活在没有光明的世界中。他的上面与他的周围伸张着无穷的黑暗。而毕立克永远在热烈的希望中间。他的心时常梦想着:这黑暗会伸出看不见的手,用着奇幻的指头击着他灵魂中的某种东西,使他能够从长期的睡眠中间突然醒来吧。
同时这贵人家内的不活动的黑暗常常充满着柔软的,抚慰的声音。这不是说外面世界上没有大风与巨浪,他是它们是不准跑到这里来搅动这种简单生活的和平的。在毕立克的想像中间,它不过是某种辽远而且不真实的东西,像仙境之梦或是绝对界之罗曼斯一样。
维丽,现在是一个青年妇人了,她用着她的光明而坚决的眼睛看着这种无情的状态,她也许对于它的结果发生疑心吧,他是她从没有表示过不耐烦的记号。父亲,他已经大增加了饱的家产,以为他的儿子进行很顺利,从没有发过疑问。只有马克西姆对于他外甥的惰性很不耐烦而且很疑惧。在另一方面,似乎他多少合于他的教育计划了。这是一种催眠,一段插戏,它也许能够使毕立克集合力量去干生命的战争吧。
他是时光一年一年过去而他毫没有觉醒的记号,这老兵士想大开暖室的窗户的时期已经到了,外界的空气的潮流或许能使毕立克从梦幻中间觉醒转来吧。
马克西姆就开始他的实验了。离家五十里的地方,他的老朋友史台金科,一个乡村的绅士,住着。他被招请了来并且依了马克西姆的请求,他更带了他的儿子与其他几个住在他家过暑假的年青人,他们得到认识这加里波的麾下的人的机会也快乐的了不得。
他曾经为了自由战争过,所以他们尊敬他像他们的父亲恐怕他一样。
史台金科的一个儿子是开依富的低级生,还有一个是圣彼得堡音乐院的学生,和他们同来的是一个年青的武备学生,是邻近一个田主的儿子。
史台金科是一个强健的,头发灰色的,漂亮的哥萨克的绅士。
他穿着一身奇怪的哥萨克衣服,带着修长的哥萨克胡子并且常常说他本乡陆思尼亚的土话。他的行动虽不免旧式的,他是他的思想很能切于实用,由解放农奴而制造出的新环境,他很能适应。他晓得他村中的每一个人,他能够举出每一个人所有的每一头牛与每一个钱。
他的儿子依着平民时代的式子穿着农民的衬衣没有穿用欧洲的洋货;和他的父亲立在一气正和郭哥尔小说中的泰拉布尔伯与其儿子[刮,虽是父亲没有像郭哥尔的英雄一样,没有和他的儿子们比武,他是他常常在言语的战争中间挑动他们。不论在外边或是在家里,一点点小事情就会做他们激战的理由,并且各不相让。
孩子们常常和他们同年纪的青年联合在一气。他们的思想完全是平民的。他们宣布对于农民的热忱的崇拜,一切道德都归之于农民,因此他们和他们的父亲相差的很远,他们对于前辈差不多没有一件事有一致的见解的。
“听听他看,”到的那一天,他当他的小儿子又在痛论着时,向马克西姆说,“听听他看!他说起来像一本书。他怎样聪明呵!可是他被尼西甫(Nicephorus生于七五八年死于八二九年,破坏偶像论之反对者,君士他丁堡的教士。)网进去了。”
于是史台金科就开怀大笑,他的儿子更用力地反驳他,说道每一个农民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说道他研究过人民全体,他的立脚点是与广阔的结论相适合的,而被日常琐事所硬化了的实用主义者,却闭着眼睛不肯正看这样的事实。
(((被日常琐事所硬化’是好的。我知道你在学校里学到一点东西了;他是我的齐渥度(Theodore是尼西甫的父亲)比了你们俩还要聪明些。来,马克西姆!啊,鲍尔斯奇来了。我们进去吗?”
三个老年的绅士进了房子,不久就有很闹的声音传达出来,说史台金科又在说他著名的笑话了。
年青人还是留在花园里。那适才被他父亲所戏弄的青年学生,横卧在一件农民式的外套上,显出兴奋的不留心的态度。他的老哥与青年的武备学生,他的制服的纽扣直扣到他的颈骨,坐在近于维丽的草地上。稍远一点,毕立克倚着窗架,低着头,沉思着由最近的讨论而发生的问题。
“你对于这些谈话的意见怎样,密司维丽?”史台金科的大儿子问着她,“你还没有赞成我们呢。”
“我想你们对于你们的父亲所说的话是对的。他是——”
“他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