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闻天译文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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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哥德的《浮士德》(2)

哥德的《浮士德》与其他记载不同的地方,就是浮士德末了得救的事情。所谓得救,就是浮士德终究逃避了魔道,升进了天国。

他最最重大的不同,却并不在此,他的得救并不是当他向堕落的路上走去的时候,忽然碰到一种神惠而得救。他走的路原来就不是堕落的路。他的渴望并不是为了身体上的舒服与肉体上的快乐,他是为了真理——不是用抽想和科学的考察所能得到的真理,却是用行动和感情所能得到的真理。他在经过错误与罪恶的努力中向前走去,他从试验,受苦和对于毒恶的反抗的奋斗中得到光明和力量。所以在浮士德,罪恶本身是他的拯救的一种方法,而美非斯都非尔斯就是达到善的一种工具。所以他的得救,他被天使所拯救,是他自己的努力的结果,是自救不是蒙恩。总之,人们努力一天,一定会差强一天,他真正的人性就是不断的努力。这是哥德做《浮士德》的主眼。读者在未读本文之先不可不注意一下。

在《天上之序言》(Prologueinazwn)一节内美非斯都(美非斯都非尔斯的略称。以下仿此。)在“主”的面上嘲笑着人类,而“主”不他答应他去引诱人类堕落;并且挑拨他去试试他自己的力量。他提出的被试验的人,就是浮士德博士。他在这里虽不去帮助浮士德,他却预料美菲斯都将来是一定会失败的。他说:“一切任你的便吧。你把这灵魂从民源上引开吧;如其你能把住他呢,那就把他引上你的路吧。他当你不能不说‘带着模糊的向上冲动的善,人是始终不忘于正路的’的时候,你好羞呀!”(依英译本,译成散文。以下仿此。)《夜》(Night)一篇内,浮士德的独白,便是本书中种种事情的主要动机。他说他研究过哲学,法学,医学,而且也研究过神学,他是没有得到甚么,所以他终究抛弃书本的生活而求助于魔术。

他说着,把窗户打开,举目一望,月光铺满大地,他的心跳着,他想与自然合一,他想乘风飞去。后来他的目光又回转来,向自己的房间内望了一下:破书,黄纸,木箱子和日用家伙就是他的世界,于是他不禁叫道:“飞起来!去找求广大的自由的天地呀!”

这样,他又拿起占星家(nostradamus[16])的书,找求大宇宙的神符(sign of themacrocosm)。他这样凝视着,无限的空间与无限的时间的幻观,显现在他的前面。可是他对于这样幻观,毫不能领会,毫不能理解,于是他不能不说:“怎样伟大的幻观啊!他是,哦!

不过是一种幻观呀!无限的自然!怎样你可以为我所有呢?”

大宇宙(即macrocosm)既然不能为他所有,既然是一种幻观,那末不能满足他所求真的欲望,是当然的事。既要找求到“自然”的热烘烘的有生命的东西,那就不能不逃开空间与时间的无限,回到自己的内心中去。在这人心内,我们有怜惜,快乐和恐怖。只有在这里,我们所找到的生活的究竟的事实是用不到说明的,是如实地接受而用不到发生疑问的。在这里我们又找到了一个无限的世界——和空间时间的世界同样的无限——情感的世界。

从这大宇宙的神符,浮士德翻看到地之灵,人的生命与感情的灵的神符(sign of theearth-spirit)。他的心中忽然充满了分享人性的快乐与痛苦,热望与努力的骤然的,热烈的冲动了。

地之灵啊,你是更接近于我了:

我觉得我的权力更高尚了,更明了了;我像饮了新酿之酒一样奋发起来,投身于世界的新的力和新的心引动着我了,地球上的灾祸与地球上的祝福,筵请着我了,也许暴风雨的淫威会来打击我,他是,行舟的破碎实不足以恐吓我啊!

他招呼着这地之灵,这人生之灵说道:“来啊!你一定要来!

你一定要来!虽是这也许会丧失我的生命。”只见火光起处生命之灵显出了。浮士德一见之下,大惊,他不久沉静了下来,对他说道:

“我将要怕你这火焰之形吗?这是我,是浮土德,是你的同等者。”

“你是和你所领会得的精灵同等的,却不是和我同等的。”那精灵说了这句话,就消灭了。正当浮士德说:“不是和你同等,那末和甚么人同等呢?我,神形的我,竟不和你一样!”外边有叩门的声音,他的助手华格纳(Wagner)走了进来!

华格纳是一个在书堆中找求生活的人,是书本的蛀虫,他的人生的格言,就是“我固然晓得了许多,他是我要去晓得一切”。他的抽象的,冷淡的脑子和实在的,热烈的心情的浮士德的对照,作者在这里描写尽致。

华格纳退场后,浮士德又一个人独居着。他的对于人生之神秘的热烈的心肠,因为受了地之灵的嘲笑的压迫竟冷了下来。失望捉住了他,逼他不能不用死去解决生命之谜!他正当他要饮毒药自尽时,空中忽然传来了礼拜堂的钟声,并且耶稣复活祭的赞美歌的声音,也飘飘荡荡的送到了他的耳鼓内:

人们快乐啊!基督起来了!

他静了一下。少年时的记忆占据了他,使他不能不投服于那从不可知的门槛上拉他回去的甜蜜的声音!

一种甜蜜的不可解的热望,把我驱向到自由的森林和田野中去了;当千行的热泪在烧着的时候,我觉到世界又为了我而升起来了。

这样,浮士德跳出了懦弱的自杀的圈子,而觉醒到只有投身于生命之河,才可以获得人生的真意义与真价值。所以在第二节“城门之前”(Before theCity-gate)他杂在人群中和自然与人类的真性情接触起来了。

到过法郎克府经历过春天的人,都晓得那时都市中的人到郊外去踏青的快乐。(哥德关于这一段的描写很长,现在因为太长所以删去了。)浮士德也在这人山人海的中间闲走着。他想对于一般人表示同情,他想亲近任何事物,可是大部分他是被摈斥了,被沮气了。他尚还没有了解,他以后是了解的,对于人类的爱和关于人类的了解一定要从对于一个人的心爱起,关于一个人的心了解起。

当他和华格纳回向城里的时候,他看见夕阳西下时的美妙,于是他在昔日所关闭的情感不免又倾泻出来了。他希望他的灵魂,生了翅膀,向无穷中飞去:

当春飞过我们的头上而没人穹苍,有云雀儿送下他的清歌丽唱,当春飞过那峻岩,松岳,有秋鹰平翮而飞翔,当春飞过许多广野,平湖,群岛,有白鹤向别的海岸而飞航一我们各人的精神孰不充满了,向前,向上的冲动的快乐!

他是在以书本为生活的华格纳看来,浮士德这精神游于天地间的情感差不多是不可解的。他说:“我虽有时也起奇妙之想,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冲动感到过。森林山野久观则厌,也不愿飞鸟之假我以翼:我觉得从一页至一页从一书至一书载我的精神的快乐与这个是完全不相同的。”可怜的华格纳!他只晓得怎样去从试验瓶中制造出人来,用怎样的法子来测量信仰,希望和天才。他一身的目的和别的科学家一样,只想在证明所谓“生命”不过是原子间所起的化学作用!

浮士德对他说,你能够这样也很好,可以免掉像我这样二种相异的冲动的冲突的痛苦:

我的胸中,唉!藏着二种精神,各乖离排挤其异己而图存。

其一以执着的器官耽于爱,溺于欲的抱世界于怀中;其他则超逸尘世,而欲达到高远的精灵的青空。

他们二人这样一头走一头谈话的时候,有一只狗依照了螺旋形的曲线走近前来。这狗在浮士德看来,他的足迹上似乎射出闪闪的磷光;他是在华格纳看来,这只狗和平常的一点也没有甚么特别的地方。这狗跟着了他们到了浮士德的书房内。

浮士德和人类的外界一度接触之后,重复回到他的小房间内。

他觉得,他又被包围在书堆,试验瓶,古物等的中间;他又回到他自己的思想和情感的小世界内。他点亮了他的灯。那只狗也在旁边嗅着,叫着。他浮士德还不晓得他已经带进了一件永远要烦扰他一直到死的东西。直截的说:在他的本性里有一种精神觉醒了,这种精神将要立刻颠覆他的全部生活,像火山爆发出来一样。他是他现在还觉不到这新的存在。他耽于思想中间,他的思想把他引导到默示的问题。他拿起一本《圣经》,用了一种形而上的好奇的心思,翻到太初有Aelr08(《约翰福音》第一章第一句)一句。他想把他翻成德文。他想这入ey08不能翻为“字”(word)……“字”必有意义,“思”(thought)-“思”而无“行”( act)则“思”为无意义,所以这k7确必得译为“行”……“太初有行”,他把第一句这样的翻译了。

他这种抽想被那只狗的叫喊所打断。他望着那只狗,看他渐渐地变成了怪异的形状,比了象与河马更其庞大,火眼獠牙,十分可怕。于是他用符咒来驱除这怪物,一阵薄雾起处,美非斯都走了前来。他身上穿着旅行的服装,像巡游的学者模样。

浮士德请教了他的姓名与性格,美非斯都说他自己是“否定一切的精灵”( Spirit thatDenier)他是“常常意欲恶而常常为善”的力的一部,他是“在光之创造以前唯一存在的黑暗的一部”,他更说:

“因为光是依赖于物质世界而存在的,所以这世界是终究要归到黑暗中去的,是终究要破灭的。”

浮士德的书房门上画着一道七星符,是防止魔鬼的,他因为一只角上缺了一点,所以美非斯都溜了进来。他他却不能照样的溜出去,而浮士德也想把他关起来,作为俘囚,所以不肯放他出去。

美非斯都于是召幽灵唱催眠歌使浮士德睡去;更召老鼠啮去这符的一角而逃遁。

第四节美非斯都换了一副装束上场。他穿着猩红的镶金边的大斗篷,头上戴了插有鸡毛的帽子,像预备着去作恶似的。那时正是浮士德因思索关于人生的问题,陷于绝望与痛苦的深渊中的时候:

从这世界上我还将得些甚么呢?

你应该自制,你应该弃世,你应该忍耐这永远的歌声,围绕在我们的耳际……在每朝我怀着恐怖之念醒来,带着酸苦的哭泣,望着令人失望的晨光的破晓,每天每天的太阳的来复,我不见他对于我的愿望有什么满足。

日子的重负对于我的这样的压迫,死是我所愿的,生是我所憎恶的呀!

他要死,他美非斯都却讽刺地向他说:“有许多人在这一二日内还没有饮过褐色的液汁哩!”受了这种讽刺,浮士德竟向了人生,爱,希望与信仰等咒诅起来了。于是美非斯都就乘机和他说:“生命是你的,快乐也是你的。在这外边,你一点也不能晓得。抛掉这些拗固的空想吧!打破这些迷梦和幻觉吧!做一个人吧!享受人生吧!投进官能的快乐中间吧!我情愿做你的指导者并且显示人生的价值给你看!”

在这种痛苦与绝望中的浮士德,虽明知这种的人生决不能给他满足和幸福,他他却很高兴地说:“可怜的魔鬼,你有甚么东西将给我呢?人类的精神,在他的最高的努力中间,能被这样的你所了解吗?……如其你有永久不能满足食欲的食物,有红的金子,有热而不忠实的爱,有在采取之前就腐败的果子,有每天产生新花的肉感的快乐的树的果子,那末我就照你那样做!”他更接着说:“如其我很安逸地睡在床上,如其你能用那些感官的幻象愚弄我,如其我对流转的时间说,等一刻吧,你是这样美丽的啊!——那就让我的生命完结吧。”美非斯都答应了之后,他们就立了条约,并且浮士德用他自己的血签了他的名。

有脚步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浮士德的学生。浮士德因为“没有心思”见他,所以走了出去。美非斯都就穿起浮士德的大衣,戴起他的帽子,等那学生到来。学生来后,他就大谈他自己对于科学,逻辑,玄学,医学与神学等的见解。简单的头脑的小学生,对于他的意见,当然是不能领会的。他去后,浮士德又进来。美非斯都铺开他的丝帽,二人同登其上,飞向空中:他们经过小世界,个人的情感与热情的世界,更经过大世界,艺术与政治与人类的世界,开始干他们的冒险事情去了。

美非斯都的第一次的企图,可以说是完全失败。他把浮士德带到他所最欢喜的地方,嘈杂的,胡调的地方去。这是《利俾瑟的阿尔培汉酒窖》(Auerbach"sCellarin Leipzig)的布景。其中情节我们现在也不必细说。最后美非斯都在台子上挖了一个孔,从孔里汲出酒给学生们痛饮。此时,浮士德没有讲别的话,他只说:

“我只要离开他们。”他对于这种快乐,是毫不能发生什么兴趣的。

当学生们的酒泼开来发生火焰的时候,他们俩人就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