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孩子把她的手工放在膝上用手摩着它,同时沉思地低着她的头。他是她的查验是要想法增进她的刺绣物呢,还是在想出她的答案的思想呢,我们似乎不大明了。
年青人都用着期待心等待着她的回答。那学音乐的学生撑起了他的手臂望着维丽;他的兄弟把他的一双眼睛固定在她的身上;毕立克立了起来伸了一伸腰,把他的面也回到了同一方向。
“他是,”维丽还是抚摩着她的刺绣说,“他是每一个人在人生中间应该走他自己的路。”
“我的上帝,怎样玄妙呵!”那学生带着失望的表情喊着,“我可以问你吗,密司维丽,你今年几岁了?”
“我十八岁了,”她简单地回答着。然后她带了一种天真烂熳的神气接着说,“你以为我不止这点年纪吗,是吗?”
年青人笑了。
“如其有人间我你的年纪,”史台金科的大儿子说,“我就要迟疑着还是答十三岁还是答二十三岁了。其实,你知道,你有时说起来像一个孩子,有时却像一个聪明的老妇人。”
“庄重的事情一定要用庄重的态度对付,毕特路维希。”维丽锋利地回答,说毕后她又开始她的工作了。
年青人又笑了,静默了,他们都好奇地望着维丽运动着她的轻快的手指中的针线。
虽是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年青的妇人,然而毕特路维希说难于猜度她的年纪的观察是完全不错的。讲到她的身体,是细小的,她的容貌也是孩子气的;他是她的有身份与有思考的行动竟是一个成熟了的妇人。她的容貌美丽而且端正;她的面上的表情和善而又冷静,温柔而又坚决。像维丽这样的面孔只有在斯盖拉维尼亚的妇人群中可以找到。深蓝的眼睛是沉静,坚决而且果敢。她的面像珍珠一样白:不是那种善于反应热情的冲激的白,却是像雪一般无垢的纯白。她的美丽的头发,稍稍遮盖着她的大理石般的白额,向后重重披散着似乎把她的头拉向后面,使她走着的时候显出高视的态度。
至于毕立克虽是正在萌芽的成人期已经使他的身体广大了,他的体重也增加了,他是他的容貌毫没有什么变动。他的面还是一样——苍白而活跃地适应着他的变动的情态。
正当他远远地立着,静听着他的客人的谈话时,他的面颊上时时有红白的颜色起落着。他稍稍突出的下唇时时显出细微的战栗,他的模糊而且不动的,虽是大的,眼睛给他年轻的相貌一种异常庄严而且差不多是忧郁的面幕。
“那末我们一定要下结论了,”学生重又说着,“我们一定要说密司维丽的意见是说妇人的心是不能接近于政治学与社会学上的问题的,她们的范围是厨房与养育孩子。”
毕特路维希的声音中带着嘲笑的语气,一种仿佛的,差不多觉察不出的羞红在维丽的美丽的面颊上浮泛起来了。
“你的归纳法太快了,”她说着,“我静听了你们的谈话,并没有什么不能了解的困难,这可以显出至少有一个妇人的心是能够和你所说的题目接近的。”
于是她又平静地回复她的工作。
“奇怪!”年青人喃喃着,“这似乎你已经在人生中划定了你的路一直到尽头了。”
“这有什么奇怪,毕特路维希?人们不是有选择人生之路的习惯吗?依文诺维希,武备学生,已经选了他的,而他比我还要年轻。”
“当然我已经选定了。”武备学生说,他找到了插进讲话的机会,高兴的了不得,“我现在正在读那门柴夫将军的传记。他真是一个漂亮的人——一个十二分勇敢的人。在二十岁他结了婚,在二十五岁他带领了一队兵并且得到很好的收人。”
毕特路维希讽刺地笑着;维丽红着面。
“你看,这是像我所说的,”她锐利地说,“每一个人在人生中选择他的路。我依照普通的榜样有什么害处呢?”
那学生没有回答。他,和其他几个一样,觉得这种谈话,太变成个人的了,并且在维丽的谈话中有一种只有她自己懂得的意义。
§§§第十三节
章在他的客人中差不多继续着的讨论在毕立克是一种默示:不他这样,它们竟在他一生中造成了一个时代。这些青年人的勇敢的热望,跳跃的希冀与新鲜的思想,他们关于世界与它的种种情状的谈讲,打动他的灵魂直到最深处。最初他用着快乐的惊奇静听着;他是当他觉得这些事情他都是没有份的,人生兴趣的高潮很不注意地流过了他时,他的向上的感觉竟变成痛苦的失望了。从没有人向他提出疑问,他的意见是唯一的意见,从没有被人家疑问过。这些关于社会学,政治学与其他种种热烈的讨论,他都觉得自己不能加入;他不大知道它们:所以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寂寞,被他的残疾拘束着幽闭着,和他的客人所给于他家的新生命对照起来更使人难堪了。
他还是用心听着。他的紧蹙着的眉毛与沉思的面容显出增加着的精神的活动,他是在它的背后却藏着痛苦和不满足。
婀娜米加路夫娜推想到了她孩子心中所经过的事,她的心满载了忧愁与凶兆,维丽的表情的眼睛也显出她分享着母亲的不舒服。只有马克西姆似乎不十分注意。他对于他的实验非常满意,所以当史台金科等要走的时候,他请求他们再来一次,他们也答应了。毕立克送他们到了大门口说了几句离别的套话,慢慢地走向室内,在静默的花园中孤寂地散步了一阵。
这从前没有困难过他的沉默,现在忽然在他道德性与人生观中发生奇怪的,异常与不祥的变化了。忽然间他停了他无意识地加速了的步趋静听着。他似乎在树林中间听到了别离了的人声;他是等了一下他知道是他的母亲,他的舅父与维丽的声音,他们坐在会客室内开着的窗旁边,诚恳地谈讲着。虽是他不能分别出他们所说的,他是他似乎觉到他母亲的声音表示痛苦与惑乱,维丽的带着怒气,马克西姆则拿着不可抵抗的决断力,说着不好听的见解。况且他们的谈话分明是关于他自身的,因为当他走近窗前时,他们的声音沉没在听不到的耳语中去了。
实际上他们的谈讲是一种辩论。母亲与维丽自从马克西姆把围绕他学生的围墙打破之后,觉得毕立克的思想已经出乎家庭范围之外了。家内的静穆,花园内懒懒的响声,他的环境的单调,都刺激着他而且压迫着他。黑暗对他说出奇怪的声音,而且用了引诱的物像在他的灵魂内引起久已深藏着的欲望。他的面上现出在这种新生的欲望中挣扎的黯淡与痛苦。她们对于这种征候很是疑心。而马克西姆仍旧保持着他的地位。他虽是也看到这种变动,他是这些都是他所预先料到的,并且说这是物性之自然。因为妇人不是哲学家,所以她们把马克西姆当作硬心肠的而且不和善的人;愿为她的盲童放下生命的婀娜更用着庄严的态度问他这样干到底有什么好处。
一棵暖室内的树木!只要他快乐了,余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不应该一生一世留在暖室中间呢?
维丽虽不敢这样自由地说出她的思想,他是从她的态度上看来,从她回答马克西姆最无成见的谈话的尖利中看来,她的心上也是很不安宁的。
在这些时候,老战士有时从他的浓厚的白眉毛下发出锐利的探讨的眼光望着她时,她的眼睛拿着愤怒与攻击的一瞥去回报着他。似乎二人现在正在各人预备材料为公开战争的初步。
几星期之后,史台金科等又来拜望了,维丽很冷淡地招待着他们;可是她不能常常离开他们的同伴的吸引力,况且不和他们白天出去游玩晚上玩弄音乐与谈话是失礼的。
有一天晚上谈话渐渐转到精妙的与危险的政治的讨论范围中去了。它怎样发生的或是谁发起这问题的,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
因了马克西姆几句平常的句子与半嘲的谈吐,引起了毕特路维希一篇在维丽看来是很适当的演说。他带着不顾一切危险的青年的热忱说着,他更拿着无限的自信预料到未来。在这年青人的信仰与希望中间含着某种传染与动人的东西,他使他的每一个字眼都有一种不可抵抗的号召他人尽他的义务与自己牺牲的力量。
在这一点维丽是懂得的,并且她觉得这种号召似乎是直接对着她说的。起初她用心听着,她的头低向她的手工上,眼睛闪动着,面颊涨红着,热的心狂跳着。后来她的眼睛变成模糊了,她的面苍白了,她的心在恐怖的痛苦中间紧缩了。似乎一堵广大而黑暗的墙破裂了,她在这个裂孔中间看到了无数劳苦着,竟争着与受难的人们的广漠的世界。
它的壮大与神秘从前也曾吸引过她,他是从没有觉到这样真切,从没有和她这样接近。现在它不他吸引她,陶醉她,役使她,而且在这世界中似乎没有可怜的盲童毕立克的位置。
她举起了她的眼睛望着他,像针一般的痛苦直刺进了她的心。
他一点也不动坐在那里并且沉溺在他的思想中间,他的白的,动人的面带着无言的失望转向着她。
那末他已经完全了解她了。她的思想就是他的思想了。冰一样的寒冷,渗入了她,在一时内她觉得不自意识地被带到男女众多的世界上去了;回转头来她看见毕立克低垂着头与看不见的眼睛坐在那里或是很忧愁地横卧在河边的山丘上,在那里当他们孩提的时候她曾经为他下过?目的。
这样的痛苦,不是她所能忍受的。像什么人想从她旧有的疮伤中间拔出洋)9使它重新出血似的。
现在她懂得马克西姆一双搜寻的眼睛的意义了。他比了她自己更能懂得她。他看出她的心还没有一定,并且对于她偶然的选择还有疑心。他是现在……现在,她已经决计做她应该做的,并且毫不迟疑立刻就要去做了。从此以后,她将更能看清楚她的路吧。
维丽深深抽了一口气似乎在猛烈的体操之后。演说着的声音已经停了;他是他说了多久或是在什么时候停止说的,她简直不知道。她向四周找着毕立克。毕立克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卷起了她的刺绣从她的坐位上立了起来。
“请恕我。我即刻就要回来。”她向客人们说,他们因为又在大讨论,所以既不听到她的话,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外出。
转到花园里,她在被雨旁的树所遮暗的夹道上轻轻走着。那里是毕立克最欢喜去的地方。当她走的不远将要转弯时,她听到马克西姆与鲍尔斯奇夫人正在热忱地互相谈讲。
“你可以一定,我顾虑到她正和顾虑到他一样,”老人庄严地说,“想想看!她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完全不知道人生是什么。我不相信你会利用她的无知的。”
“他是——如其——如其她——那末我的可怜的孩子将怎样呢?”婀娜米加路夫娜可怜地问。
“那我们只有听天由命。我们将要看到,也许将来会——他是比了一切都坏的就是在他的良心上放着他人的生命的破灭。并且也在我们的良心上。试想一下,亲爱的婀娜——试想一下。这个一定不可的。”马克西姆这样说时,把他妹子的手放在嘴唇上,而她的惶乱几使她不能自立。
“我的可怜的,可怜的孩子!”
维丽推想她听到了这几个字,那是从母亲的心里喊出来的哭声。
一阵热血的潮流冲到这女子的面上,在转弯角处,她迟疑地停了步。如其她再走前去,马克西姆与鲍尔斯奇夫人就要以为他们的谈话已经被她听到了吧。迟疑了一下,她高傲地举起了头。她有什么东西可怕的呢?听到他们的谈话是偶然的事。偷偷地退回去像有意犯罪似的。况且这老人太多管闲事了。她在人生中完全能够选择她自己的路。
所以维丽昂然在路旁转了弯,很快地经过了兄妹二人坐着的长凳上。马克西姆不自意地收回了他的拐杖让她经过;婀娜曰送着她,她表示出比了母亲的爱还要进一步的爱,那样坚牢而又是那样热烈差不多停立在崇敬与恐怖的边上的爱,因为她知道在这个女孩子,适才高傲地走过的女孩子,身上依赖着她的亲爱的孩子的一生的幸福与愁苦。
§§§第十四节
在花园的底下有一架老而破毁的水车。好几年来那大轮停着没有动过,并且一点一点在破坏着;车轴上满生了藓苔;清水流过旧的水闸,像小瀑布一般流下,使空中充满了银声的音乐。这里是毕立克向来欢喜的退避处。他常常坐在闸岸上到几点钟之久,很高兴地听着瀑布的水声与夜莺的歌唱,它们与他都能很忠实地在笛子上或是钢琴上重奏出来。他是现在他有了别的思想了;他的灵魂搅动着他,他的心充满了痛苦,他的面上堆着了悲哀。
在草坡上坐了几分钟,他很不耐烦地立了起来,并且在树阴底下很快地来回走着。他太不安宁不能静着不动了。他吸收在他的思想中间以至于他向来听惯的轻软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当维丽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时,他才惊跳了一下。
“你碰到了什么,毕立克?你为什么这样忧愁?”她用着她的低幽而且甜蜜的声音问着他。
他没有回答,旋转身来,又重新走着。维丽也不再说,她只在他的旁边走,因为她推度到了他的思想,知道这种粗暴并不是有意的。正在这时候,室内有人唱歌。一个年青的,有力量的声音,由距离而变弱的,唱着恋爱与幸福之歌,四散在夏夜的静寂中间,并且沉溺下去如树林之摇曳与泉水的音乐。
只有在一刻以前,她还和他们,这些侥幸者,在一起,他们淡着忙碌,光明而且充满了生命的世界,他们的梦想是他所没有份的未来。而他——他在黑暗与痛苦的中间已经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