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赵龙官的先人叫赵定水,人称龙官爷,世代在肃州管水,不管后人叫什么名字,但“定水”二字像成了他们老赵家的专利,辈辈称“定水”或“龙官爷”。
任家听阴阳先生这样说,就以重金去请赵定水,赵定水没有推辞,答应先去看看,但不收重金,答应拿住泉水后,给点跑腿费也可。赵定水跑到张家坡地,从早看到下午,对任家的主人说:“今年看来拿不住泉水了,待到明年立夏后择一吉日,现在正值深秋,过了深秋,天气一凉也有问题,俗语说:秋水爱打洞,春水钻缝缝。唯到明年夏天,天热、地热、水也热,那时可以拿住这股泉水。从现在起,你们把泉眼中的那个碾磙子清理出去,然后,把水冲下去的土挖回来,在泉南堆一堆,泉北堆一堆。每运回五车土,掺进一车沙,万不可土多没沙,或沙多土少,必须搭配均匀,待明年拿水时使用。”
任家按照赵龙官说的一一办了。第二年春季,在这泉南和泉北堆起两座山似的土丘,任家又去将赵龙官请来,看看堆起的两堆土够用不,还有什么需用补做的。赵龙官看了看,来回在土堆上走走,按步数踏算了一下土的数量,对任家主人说土足够了,到立夏后的第二个月的第一天开始动工。要用六十个壮劳力,十二个木夯,铣、锹、镢头那就不用说了,多多备用。”
到了那日,赵龙官早早来到泉边,磕头作揖,对天嘱告。然后,大放鞭炮,动起工来。用了四天时间,将那泉眼坡涯举了起来,水又进了泉沟,向东缓缓流去,把这坡涯收拾得和原来一模一样,赵龙官亲手从坡下到坡上,密密麻麻地洒草籽、红柳籽,又让覆上一层土,给任家主人交代说:“夜间,在这新起来的坝堤上插上杆子,杆子上挂上灯笼,半月后如没有裂缝就没有问题了,陷下去的土随手复上。”临走,又对任家主人说半月后,请到我家来,不满半月可不能上我家来。”任家主人明白赵龙官的意思:半月后,坝堤牢固,去送礼他收,不满半月去了,如果坝堤出了问题,收礼脸上无光。
任家主人担心的半个月终于过去了,绿草芽铺满整个坝堤,一股碗口粗的清泉水流进了坡地,流进了饮牲畜的涝池。坡地上显现出一片绿色生机。
任家庄离张家坡地不过十几里路,坐上轿车子半个时辰就到了。自从张家坡地变成任家的土地以后,任家又在坡地东头修了几间草房,长工们干活干到东头了,中午可在房里歇晌,喝茶、吃饭。现在这片土地由任文锦的大儿子任青川耕种。任文锦坐在车内对张明月说起大儿子来:“人考实、本分,能吃苦。念了个小学文化,但写得一手好楷书。又能精打细算,务农者,唯大儿子行。”
张明月听了说:“现在的世道,天天在变,打土豪分田地,天天在喊,你难道听不着。”
任文锦笑笑说:“天变、地变、人变’唯人吃饭不变。不论你是干什么的,都得吃饭,吃饭就得有种地的,种了地才有粮食可吃,三十六行,庄稼汉为王,我的大儿子就叫当王去吧。”
张明月听了,笑个不止。任文锦掀开车窗帘,好一幅丰收景象。割掉麦子的地里已长出了大白菜的小苗儿。六尺多高的包谷,一竿子结着长长的两个穗头,火红的荞麦开了花,谷子的长穗儿坠弯了腰。那些从俄国引进的苹果树,多数已挂了果,大大的个,红红的色。
轿车到了庄子门前,大儿子任青川从庄里迎了出来,说今日你们来得正好,苹果、梨、葡萄都熟了,好好地尝个鲜。”任文锦笑笑说你叔是来看青泉的,他现在在哪里?”
任青川说他一天到晚地摆弄苹果树,摘摘苹果树上的蛆叶子,有时候连饭都忘了吃。”
任文锦说你打发个人叫回来,就说他爹来了。”又说我们不光吃点水果,‘我们还想好好吃一顿红焖羊羔肉,喝上几碗黄酒,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再回庄。”
任青川说今天就不要走了,吃好、喝好、休息好,明天再回庄去。”任文锦听了说你叔还有事,今天还非得回去。”
青山点了下头,又对一个长工说:“去杀两个羊羔子,洗得干干净净,肉拿到伙房里,下水拿到长工灶上去。”
那长工应了声儿,一溜烟地去了。青川转过脸来,招呼着大家进了庄子。任文锦抬头望了望那棵大榆树,又望了望大榆树下的碾盘及碾磙子,这碾磙子还是那泉眼中捞出的碾磙子,原物归原处。任文锦爷爷的遗言说此碾不要轻易更换。”任家遵照先人的话,每年春节期间,用红纸写上一个佛字,贴在碾柱上。
张家主人将四合院及后花园的房子全部卖给了任家,任家打扫一新就搬进去住了。这张家庄子有前后两院。前院是长工住的,后院是主人眷属们住的。后院也叫里院。任文锦进了里院后,又细细地望起这四合院来,真是结构精巧,画廊雕柱,叹道:“好一座四合大院,张家为什么常住不下去呢?”他站在院子中间发起愣来,张明月忙拉了一把说:“我看你一进这张家院子,就发起傻来,快拂拂身上的尘土,擦一把脸,进屋喝口茶,吃点水果躺着歇一会儿,四个孩子一来还得缠着你抱。”
话还没有落音,大儿子的媳妇罗金秀到了跟前,后边,四个孩子手拉着手也走过来了,罗金秀细声细气地向大家问好。看见蒲珠手里拎着个包,她忙接过包说:“我给你放在我屋里,不要让娃娃们乱翻着了。”
蒲珠笑笑说也没什么,包里是二奶奶的衣服。”
这时四个孩子,都齐声叫道:“爷爷、奶奶、姑妈好。”罗金秀生了四个娃,两男两女。两个男娃,一个叫高高,一个叫扬扬两个女娃:一个叫莲莲,一个叫秀秀。高高去了张明月的怀里,扬扬去了任文锦的怀里,莲莲去了张玉亮的怀里,秀秀去了蒲珠的怀里。张明月说来时,忘了给孩子们拿糖。”青梅说福福来时拿了不少糖。”说着就叫福福过来,“你来时拿上的糖呢,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每人给两个”。福福就从他的小兜里掏出了一把子糖,数着数儿每人给了两个。他的那个动作,惹得大家都笑了。
任文锦喜欢大儿子,也喜欢大儿子的四个孩子,特别对两个女娃最喜欢,一来了后,总要多次抱抱莲莲、秀秀。四个孩子,大的九岁了,小的也三岁了。这时,罗金秀说:“爹、大妈,请到西房屋里休息,叔和他姑姑、福福请到北房屋里休息,妈到我房里去。蒲珠姐你在大妈和叔的房里招呼一下,我妈房里由我招呼就是。”这时候,已听到宰杀羊羔的惨叫声音。
西房里,大妈坐在炕桌前喝水,任文锦睡在炕上已打开呼噜了。罗金秀的房里,张玉亮正和媳妇说着话。北屋里’任文秀和女儿青梅正谈着一件事,福福的爸七年前被抓去当兵,至今没有回个音信。文秀问女儿:“你公婆什么意思?”青梅说:“公婆待我很好,有时候我身子稍有不适,婆婆做饭,又送茶,又领孩子,生怕对我有哪些不周。他们的意思我知道,儿子抓兵走了,是死是活不清楚,但孙子是王家的脉,要给王家留后,时常对我说,他儿子不会死,他算了一卦,是兵荒马乱的不好回个信,只要我守住这个家,他是一定会回来的。
任文秀听了,叹了一口气,又问女儿:“你的意思呢?”
青梅说公婆对我好,就有个啥意思儿也说不出口。王家的家境不错,公公一人种二十多亩地,还种得过来,年年收成不错。福福的爸为人好,我想他不会出大娄子的,我就等着他回来。”
任文秀点点头说:“也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你心里想明白,我当爹的没什么说的。”
父女正说着话,蒲珠端茶进来了,看见福福睡着了,忙着上坑把福福往正里放了放,又给盖了件衣服。下了炕后,蒲珠有点含羞似的对任文秀说:“二老爷,你是出家人,也算是局外人,我请你给大老爷和大妈说几句话,我今年都三十好几快四十的人了,还当个使唤丫头,遇上大妈和大老爷,我也就伺候上走了,唯二奶奶难伺候。她说话无准儿,吃饭也无准儿,今天说的话,我照着去做,第二天她记不起了,反说她昨天没说那话。同样的饭菜,给大奶奶和她端去,她偏说大奶奶吃得好,她吃得差,有时候碰上好饭菜,吃饱了不说,还要这儿放下些,那儿藏上点,过上几天,她忘记了,饭菜放馊了,放臭了,她又说我不早点收拾掉,我哪能知道她把饭菜藏在什么地方。她的时兴衣服特别多,今天穿这件,明天穿那件,有时,早上穿的,中午穿的,下午穿的都不一样,只要是在身上沾了一下的,都要让我拿去洗。有时候,大老爷对我笑着说话’她就要骂我居心不良,我气得给谁去说这些话,要不是大奶奶那样疼我,我早跑了。”她眼里含着眼泪说完了。
任青梅看着忙劝道:“蒲珠姐你别哭,二奶奶就那么个叫花子毛病,你叫她一下子改掉,比搬掉一座大山还难。”转脸又对她爹说有闲空儿了,你对着大爹、大妈说说,把蒲姐姐解脱掉。”
任文秀说:“这些事我没有当道人之前就知道。大妈也知你能干,只是没有合适的人替换你。现时先别着急,我答应给你说就是了。”
这当儿,罗金秀在院里喊道蒲珠姐,饭菜好了,都请到堂屋里用饭。”
饭后,罗金秀拿过来几个草帽,女人头上都扣了一个,张明月招呼说:“我们一起到后园看看,吃几颗熟透了的葡萄。”罗金秀在前开路,蒲珠在后招呼着几个孩子跟上去。任文锦喊蒲珠说:“你给大妈她们说’一声,我们在庄外地上看秋粮长势如何。”蒲珠答应着。
任文锦、任文秀和青川出了庄门,从东头一直看到西头,折回来又到庄南,看那七八亩地的苹果树。苹果树不太大,但都挂了果,最多的十几个,最少的也挂有三四个,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比起当地果树结的果子,个头大了许多,也好看,也好吃。他们三个人正品看着,青泉从果树行里走出来。青泉是青梅的弟弟,母亲死得早,本来就内向的弟弟,父亲的出家更使他少言寡语。自从青山从俄国回来,带回了一些苹果苗,除庄后花园种了一部分外,下余的青泉全种在了张家坡地上,他一心不二用,全身心地扑在苹果树的护理上。青泉露出一丝笑意来,问了大家好,问完了就立着不动了,青川问:“我打发人叫你去吃饭,你也不去,最后,你吃了点什么?”
青泉说:“我不想吃肉,吃着苹果就馍。”
任文锦和任文秀听了,都笑了。
任文锦问青泉:“庄后花园的苹果树和这坡地上的苹果树,哪个长得快一些?”
青泉回答说苹果树的个头,庄里的要比坡地上的大,挂果也早。庄里的气温暖些,坡地上的气温凉一些。说起病虫害来,庄里的病虫害要多,坡地上的病虫害要少。从长远看,坡地上的苹果产量将比庄花园里的产量要高。从亩产到株产,都会超过庄子花园里的亩产和株产。随着树龄的增大,庄子花园的病虫害也会增高。”
任文锦和任文秀听了频频点头,觉着任青泉别的话没有,说起苹果树来,却是有一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