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任文锦他们一行要走,张玉亮笑着走到任文锦的面前说我想在大儿子这边住几天。”
任文锦说行啊,你不走我们走。”又说我和文秀坐一个车,明月和青梅、福福坐一个车,如果嫌挤了,福福过来坐到我们的车上。”
福福抱着个大苹果说我就和大奶奶坐一个车。”
任文锦和任文秀两人坐在一个车里,无话不说。
任文锦说青泉该成家了。”
任文秀说:“也到时候了,只因我出家,青泉好像不太理我这个父亲。我自己也觉得不好说话,一切都由哥和大嫂做主就是了。”
任文锦点了下头又说过两天我去城里,一是给你备那批药品,二是把商号门点整治一下,三是龙三爷要回山西老家,请他去看看我们老家的任家。”
任文秀说:“山西老家鬼子闹得凶,共产党、国民党都在打鬼子,兵荒马乱的,怕是不好问呢。”说着话,太阳已经落山了。过了清水河,已到了回庄路上,首映眼帘的就是任家庄门前高大的照壁,照壁上九龙戏珠的琉璃瓦借太阳的余晖闪闪发光。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点。临走时,任文秀叫着大哥大嫂说蒲珠三十好几的丫头了,也该把她解脱一下,她识几个字,挡不住眼睛。胆儿大,心儿细,且嘴又会说。城里的铺面,或是客栈里,我看给上个干头让干去。你们重找个小丫头使使,换个脸面不更好些。”
任文锦还没有吭气,张明月就说道:“文秀你说的正合我意,蒲珠能干,只是她是个女的。”
任文秀说:“不要嫌她是女的,城里的女掌柜多的是,大嫂不也是个女的,还不是把这个大庄子里里外外都捋得顺顺当当的了。”
张明月笑笑说文秀,你真会给嫂子戴高帽子。”说得任文秀哈哈笑了起来。
任文锦也笑笑说蒲珠的这事我已经想好了,让她到肃州客栈当个掌柜子,连带着把南门车马店也管上。这样,上一人可减两个人下来,只是还得等些天。”任文秀听后,再没有说什么。又到北房里抱了抱福福,问青梅啥时候回婆家去?
青梅说:“大妈让我再住上两天,我住两天就回去。”又说:“爹,你要保重,该吃啥就吃啥,别遵那些清规戒律。”
任文秀点点头,穿好道衣,戴正道帽,手拿拂尘,出了大院门。
任文秀了一眼照壁,朝后又望望庄大门,径直走上进城的大道。
过了几天,任文锦头戴礼帽,身穿长衫马褂,脚蹬双龙头厚底青布靴,手拄文明棍’这是他办公事时的装束打扮。张明月穿一身月蓝色旗袍,头梳纂髻,纂髻上别有两朵小红绸花,看上去精神富态。蒲珠红袄绿裤,梳着一个大长辫子。
行前任文锦把三儿子任青江叫到跟前说庄里的事由你掌着点,后园里少去,就在客厅里坐着,找上门来的事都由你处置。”
青江问:“几天回来?”
任文锦说三五天。”又说不管几天回来,叫你临时当几天掌柜子,也是锻炼嘛。’’
张明月也对青江说叫高英少吃些水果,她身体不太好,还是让多吃点饭合”
说完,任文锦、张明月、蒲珠三人坐马拉轿车进城了。
任文锦城内的铺面有二十多家。大的有西局酒店、南局酒店、肃州客栈、北斗饭店、南关车马店,小的有四大街的任家甜水面馆、布店、米店、农副杂店等。乡下有面坊、米坊、烧酒坊。像西局、南局那样的大酒店,大多是富人们去的地方,要说受老百姓欢迎的地方,数三处:一是仁寿大药堂,二是南关车马店,三是四大街上的甜水面馆。仁寿药堂瞧病便宜,先生看病认真,不分富贵贫贱,一样对待,远近的人都爱去仁寿大药堂看病抓药。南关车马店,主要方便了乡下人。最受人欢迎的是四大街上的甜水面馆。何谓甜水面馆?就是无荤腥的饭馆。乡下人进城办个事,或者闲转一趟城里,买个农用工具,或者卖粮粜米,没钱吃饭的,有个钱又舍不得花的,拿上半角麦子或一角面粉,换吃一张面或半张面,或者捡上一捆柴草1那时候,开饭馆的大都烧柴草、粪蛋,拉风匣也吃一张面,半捆吃半张面。连一些城里的小商小贩,抽空拾点粪蛋儿,晒干后,提上一筐,换吃一张面,半筐吃半张面。无业的、鳏寡老人者,更是如此。甜水面的制作方法也很简单,和成面条面,稍软点分成一斤的小剂,用擀面杖擀得薄薄的,用刀切成指宽的面条,下出来捞在一个大海碗里,然后再浇上原锅面汤,碗内再放一棵事先烫熟的小白菜。给客人端上,桌上有醋、油泼辣子,还有大蒜。如果是半张,擀成圆张面,从中拉一刀,一分为二,成为两个半张,吃半张面的,也用同样的大海碗。吃起来味道鲜美,又能填饱肚皮,所以穷苦百姓们非常欢迎。任文锦正是迎合了穷苦百姓的这种生活需求,生意做得特别红火。四条大街的四个甜水面馆,从早到晚人流拥挤。
任文锦常在同僚面前自夸说那四个甜水面馆是四眼泉,里面的泉水永远舀不干。一不送粮、二不送柴,赚回来的都是麻钱。”
所以,肃州大街上,常有老子骂儿子说:“肚子饿,活该,为啥不去拾一筐粪,换吃一张甜水面去。”
乡下种地,城内经商,这是当时比较时髦的事,也是当时兵荒马乱闹得,抓两头,失一头,还留有一头,好东山再起。任文锦在官井巷有一套漂亮的四合院,乡里不住时,就来城里住下。常住四合院的是他的四儿子任青海,同僚们把这四合院尊称为任府。任青海担任市内商号铺面的总经理。各个商号、铺面又有小掌柜、小老板。总账务就设在四合院内,管总账的就是青海的媳妇郭冬梅。
任文锦每月进三次城,除干他会长的事外,还要把各个铺面商号的经营情况一一盘查,稍有不适,他都要亲自过目处理。任青海说话不多,心眼极灵。他现在被选为肃州县的副商会长,本是要当个会长的,他老子怕他年轻出漏儿,就虚留了个会长名,让青海出头露面干事儿。任青海的媳妇郭冬梅,除管总账外,她把大部分精力也用到了管商号、铺面上,因青海当上了有实权的副商会长,还要去商会按部就班地点卯办公,她不得不挑起总经理的重担。
郭冬梅的父亲点心打得好,各式点心味道鲜美而好吃,人们送了个雅号叫“郭点心”。也许是天性,郭冬梅在未结婚之前,由她父亲帮着,也开了个点心铺,打的点心也同样好吃。结婚时,她将这个点心铺交给了她的使唤丫头柳花来经营,由郭点心指导了一段时间,就独立开张了,人们就把这个点心铺取了个“丫点心”。郭点心打的点心老一点,味道纯厚,丫点心打的点心嫩一点,味道清香,因而有时候人们也叫老点心铺或是小点心铺。所以城里面就有了两家扬名的点心铺,走亲串门的人拿个礼行,都愿在这两家点心铺买点心。
郭冬梅身材苗条,模样俊俏好看,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不论什么季节,都爱穿花衣花裙,又爱往街心上走一字步,招惹得一些年轻汉子望眼欲穿。有人给她取了个雅号叫郭过花街。
她的眼精,各铺面稍有差错,她都能说出个道道来。有时候和颜悦色,有时候眼尖齿利。那些个尕掌柜、小老板,只要看见郭冬梅进了门,都肃然起敬,回话的声音都小了半截。有时,她到铺面里,不落座,也不出声问话,就出门走了,倒使那些尕掌柜、小老板心中忐忑不安。
任青海常夸自己的媳妇冬梅说:“我一百斤的担子,她给我挑了九十九斤。”郭冬梅却说:“我跟我爹学懂行,跟你爹学讲理,跟大妈学树威,跟你学不畏。有了这四点,我才穿花衣,横走大街,那些瞎驴子才背地里叫我郭花街。爱他们怎么叫去我身上沾不上一点点儿灰。”
轿车一直把任文锦夫妇拉到官井巷四合院的门口,刚一下车,就见四儿子青海和媳妇冬梅从院里出来,问了好后,青海说:“爹、大妈,你们进屋歇着,我去肃州客栈看看,天德小爷说身子有点不舒服。”
任文锦听后愣了一下,点头说你去吧。”
任文锦进了四合院,掸了掸尘,郭冬梅说:“爹、大妈,到客厅里坐,茶已沏好,刚打好的丫点心先吃一块。中午了,我们去西局吃饭。”
任文锦说:“不了,我今天有事,喝口水了马上就出去。”又对蒲珠说:“你给金锁说一声,给骡子少给点草料吃,我一会儿去一趟牌坊楼。”
蒲珠去了,冬梅又问:“不去西局吃饭,在家里吃什么饭?”
张明月说端来两盘水煎包子吃,不麻烦做饭。”
任文锦说你们吃,我也许回不来。”
说着话’任文锦喝光了一杯茶,就坐轿车去了牌坊楼。
牌坊楼在西大街王爷庙隔邻,原名叫牌坊楼修道院。修道院里有俄国牧师,除传教外,主要是看病,卖他们的西药。需要开刀的病人,还可以做手术。任文锦去牌坊楼修道院,主要是找俄国牧师普利敦耶夫。他的二儿子任青山在俄国留学期间,结识了这位牧师,青山学成回国后就任了肃州行署专员秘书兼俄语翻译官,在一次偶然的交际中,见到了普利敦耶夫,便成了朋友。后来,任青山几次把普利敦耶夫请到乡下庄里游玩、吃饭,任文锦还亲自陪客敬酒。普利敦耶夫酒量大,爱喝高度白酒,任文锦就把自己酒坊中准造的青稞酒拿来喝,普利敦耶夫喝着这酒,赞不绝口,连称:“好酒、好酒。”后来,时间一长普利敦耶夫就和任文锦也成了好朋友。再后来,他帮着青山引进了一批俄国的苹果树苗。
今天,任文锦找普利敦耶夫主要是买一批西药和西医器材,也就是任文秀说的那件事。在门口,任文锦给看门人打了招呼,不一会儿,普利敦耶夫就迎了出来,边走边说:
“啊,老朋友的父亲到了,任会长,欢迎、欢迎。”
任文锦和普利敦耶夫边说话边进了修道院。坐定后,任文锦就说了自己的来意。普利敦耶夫听了后,满口答应,说:“我的西药在本地吃不开,你能给我销掉一大部分,我可以九折优惠。”
任文锦没有想到事情办得这样顺利。
任文锦问道:“什么时候能拉?”
普利敦耶夫说:“你写个购药单子,什么药多少,什么器材多少,特别是名称要写清楚。”
任文锦听了,这才恍然大悟,心想:“抓中药还要个中药方子,我要买人家的东西,也得有个名称或数量啊。”
就忙说:“我忘了带单子,回去后让人给你送来。再定个时间,一手交钱,一手提药,可以吧?”
普利敦耶夫说可以、可以。”
两人相互道别。任文锦坐上轿车,对金锁把车赶到关羽庙去见龙三爷。”关羽庙坐落在东大街紫云巷口,临大街不到一百米,关羽庙建在这巷里,人们敬仰关羽义气,庙内香火旺盛。每到下雨天初晴时,庙顶上常有一股紫气流动,人们习惯地叫紫云,关羽的字又叫云长,所以把这巷叫紫云巷了。肃州是商家东来西往的必经之路,也是西北商品流动集散地之一。肃州做买卖的商人为了保护自己在异地经商的利益,便组成了各自的商会会馆,在肃州经商最多的要数山西人,山西人在选会址时,看准了紫云巷的关羽庙,又加关羽祖籍是山西人,就更是乐上加喜,龙三爷便是山西会馆的会长。
任文锦见了龙三爷,两人寒暄了几句,就问:“你要的西药有单子没有?”
龙三爷笑了笑说当然有,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说着就从一本书内抽了出来,递给了任文锦。
任文锦看了一会儿,有很多他看不懂,问道:“写的都是些什么呀,我怎么看不懂。”
龙三爷说:“你当然看不懂,这不是中药,可以背下来。西药的名字稀奇古怪,你儿子青山会看懂的,你打发个人送去就是了。”
任文锦说:“下午我叫蒲珠送去,再把拉药的时间定好就是了。”
龙三爷说行。”
任文锦要走,龙三爷说:“到我这儿来了,也不能白来,就吃顿咱们山西老家的拨鱼子,吃完了再走。”
任文锦说我的车夫还有骡子怎么个吃法。”
龙三爷说:“我早安排好了,你不要操那份心。”
任文锦笑道:“那我就安心吃你的拨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