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重庆《新民报》上流行一种特别的文体,备受读者欢迎。它的作者,乃是副刊名家程沧(程大千)。民国时期,军队在向现代军人转进,谋臣如雨,名将联翩,而报界的副刊名家,也是奇人辈出,才情四射。
程大千的小说语言,很是奇怪,和当时的名报人,如张恨水、张慧剑等有所区分。恨水的行文,是极从容悠缓的,像大江大河,浩浩荡荡整体推进。和鸳鸯蝴蝶派的哀感顽艳更是两路,和左翼青年的恶俗欧化更是颇不相类。程大千的行文,则简捷爽利,有些欧化的影子,但这种欧化,是善性有节制的,好像是点到为止,因此在句法的安排上有清新的洋味,而在字词的选择上,又将旧文学词汇的生命力与当时的新词杂糅合用之,强弱巧拙的分寸感极得体,造成一种醒豁得力的句法效果。在转折过渡的叙述上,甚至加入了政论时评的诘问与点染,故其整体效应,像陶诗一样,是有篇又有句,因此,篇幅有限,而容量奇大。
小说写到今天,我们发觉社会背景的渲染越发的低落,传人渐少,是“骏马下注千丈坡”。这种现象,却并非文体的增进,实际上是观察力的退化跌落。程大千的优越却正在这里,他的笔触中,社会背景的渲染烘托,仿佛国画精品的罩染一样,一层深似一层,一层密似一层,周到妥帖,但其中又在在不乏疏松的透风之处。那是重庆,是战时的重庆,是雾都,小人物的哀号,下层知识分子的绝望,交际场的暴发户和淑女,社会的众生相及市井风习里面,有民族的血泪,有干戈扰攘的世道,有令人扼腕的不上轨道的政治……因了文体的关系,好像裹着糖衣,回味过后,越见其苦涩与愤懑。
赵超构先生说程大千“题材是莫泊桑的,而其文字的风格则是属于马克吐温的”。我以为这种笔墨后面的心境,则是结合了契诃夫的哀伤忧郁和高尔基的绝叫愤怒。文体介于新闻特写跟短篇小说之间,轻捷爽利则胜于小说,细节的渲染深化又强过新闻作品,两者善性融会造成对阅读心理的占领,文笔的运用精细绝伦,一两千字的篇幅里,有的简直是包袱一路抖开,或者起承转合,柳暗花明,盘马弯弓,尺幅千里,端的是言外语意还有千重,篇篇搔着人的痒处,思绪沉浸在他所造设的氛围里面,久之不能自拔。
《来凤驿》寥寥千把字,写了战争时期人心流变,情感的出位,发国难财者的影子,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有点神秘,又有些清晰,像模糊的铜镜。《十二磅热水瓶》就一个疯汉在路边小店点菜的可笑图景,带出滇缅路这条战时大动脉上的辛酸与悲情。《风雨谈》则以古典散文绘景的手腕,一路迤逦写来,当中融会了小品、时评、调侃诸笔法,随时轻松点染中西典故,然而“战都千万种的不平,都交给它爆炸了”。读之胸臆充溢深重的嗒然。《战都酒徒》则素描几种酒客的行状,从个人的遭际,从清寒的杯底,看出民族的哀乐。这些都是事出有因,但查无实据的大时代的小故事。
程大千解析探究苦难、荒谬的社会生态,以他横空出世的卓异椽笔,将其转化为一篇篇无可替代的精妙绝伦的素描体小说。在所谓现代文学这个概念中,也许他的作品才是文坛短篇小说的最高成就。整个四十年代,他创作了近千篇这样题材的文章。
副刊三张(恨水、慧剑、友鸾)之一张友鸾先生说,程大千那时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他心情不愉快不运笔,太高兴了也不写,吃了酒也不握管,“不写文章的条件多得很,及至他提起了笔,那就泰山崩于前而不惊,什么他都不管,整个的生命都交给了那一支笔……惟有他才有这样一双冷眼!”程大千乃一眼镜白面书生,但他这一创作的态势,像极了五星上将麦克阿瑟,运筹帷幄,决战千里,又像王猛,扪虱而谈,旁若无人;而技术的细节上,则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结撰转折,巧不可阶,处处体现万事等闲的雄才大略和高度的把握能力。
程大千的文章文气之旺,笔锋之健,转折之出乎意料,充溢一种沛然不磨的英迈之气,放在现当代文学史上来看,这等于是他独创的文体,被文学史忽略也实在令人讶异。即以小说而言,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而且笔意最醇味道最浓,那介于《史记》列传部分和《世说新语》之间的笔法,信手拈来,皆成妙谛。乱世里的人生况味是如何的一种情状,莫不跃然纸上,这样的作品,才能自拔于一般性的文学,而称之为艺术。从文体意义上说,《重庆客》这样的文章,已是文学史上的绝响。可惜的是,这样的好书,仅见上世纪八十年代重庆出版社的刊本,后则杳无音信。像程大千这样的英俊异材,是当时《新民报》的重镇,更是报人中不可复制的天才。几十年来他早被文学界遗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后人的失察,也是后人的不幸……
(《重庆客》,重庆出版社,一九八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