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二〇〇五年四月二十八日)《如厕就读》(冯克利)一文有云:“再往后,马齿见长,不好意思翻小人书了,于是把诗歌散文小品之类渐渐请进厕所。他(周作人)有篇写厕所读书的应景文章,记一日本诗人把寺庙的方便处刻画得风雅无比,拿来跟中国寺院周围的污秽斑斑作比较。姑不论这是否有汉奸言论的嫌疑,它至少抹煞了中国禅院文化的精髓:有人问禅师:‘何为禅?’禅师便答‘干屎橛’。不过最令我感动的,当是在钱锺书的《七缀集》里看到,中国也有个无比美丽而我闻所未闻的雅号——‘繁花似锦的故土’(the flowery land),锺书先生直来直去地把它译为‘华国’,虽略显会通中西的功夫,却未免有些扫人的兴。”
以上说法问题多多。关于世界上的厕所的比较,知堂结合风景的幽佳,谈生活低俗处的美,这种风景的作用,乃在于转移矢垢的浓秽;至于中日两国的厕所,何者更为卫生,见者多多。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邋遢污垢、忽视卫生的地方,总该敲打批评的,怎地就有汉奸的言论嫌疑呢?八竿子打不着的嘛。显然,作者以为禅院之精髓乃在“干屎橛”,不畏其脏,这是相当荒谬的。
禅宗里头确有“干屎橛”的比方,乃借象为喻,属于思维的隔山打牛,是一种神游万里的思维方式,绝不是真的要拿一包屎来说明问题,也不是污秽才近于禅,即禅院精髓与坐实的干屎橛是不相干的。知堂的比较,绝不抹杀中国禅院的精髓。相反,禅院的卫生境况是很讲究的,“清晨入古寺,禅房花木深”,“雾暗水连阶,月明花覆牖”(柳宗元《法华寺西亭》)。日本禅院得益于唐代诗境者所在多有,参阅常建、柳宗元的诗可见一斑,非常注重风景的幽俏,林木的深蔚,清净、清爽、深郁,有助思绪的集中和放松。至于不讲卫生的污秽的禅院,离禅还很远吧!再说了,干屎橛是竹木制作的薄片,用于擦拭粪便。但在未用之前,它是很干净的。禅宗名师借它来参悟,以其为常见家什也,是为解析概念开方便之门,绝非因为脏,才情有独锺的。
至于the flowery land这个词组,钱先生将其译为华国,正大见会通的工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华,既有花的原意,也有光彩、光辉、英华、美观的意思,华与国连缀,则自然包括繁花似锦的涵义,其简练和字面的外延,则相当的深远。倘译为繁花似锦,美则美矣,却仅有单线的自然风景一方面的意义,故土虽有诗意,却又不如国字具有主权的概念。华对应flowery,妙译也;国对应land,也比故土踏实真确。妙手拈来,举重若轻。作者以为扫兴,显然缺乏意会国文妙处的能力。勺大漏盆,眼大漏神,妄下雌黄,这是很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