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读书未能,而李秀成本质是个书呆子。权位的金字塔下,众士熙熙,群雄攘攘,你争我夺,你死我活,对他来说,他的本质,他的先天所予,决定了他学不来,而且也甚反感。
洪天王生长的地方,古称蛮荒之域,南粤之间,古代固有文化的抵抗力薄弱。一个人的固执暴虐可以到如此极限,绝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恐为历史上绝大之特殊模型。他业已造成一个人间地狱,而其自身则居于地狱中森严的天堂。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也不是善茬儿,满腔僭主心态,一意抢班夺权,或者大开杀戒,或携重兵一走了之。这些人深知权力充分的优越性。支配别人的意愿、智能,均非平凡,但自立崖岸,不愿迁就。
相较于他的主子洪秀全,又较之他的上级或同僚,这些人又都是人精,桀骜不驯的诈徒。天王擅长亘古少见的自欺欺人,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所有人,对毁灭的到来,他充满觳觫恐惧,而于秀成,惯以毫无弹性的死气和无赖气弥漫的要挟语言役使之。他的起事本有社会基础,但他消灭了这种基础,更造成了新的深重的苦难。社会元气,折隳殆尽,这又是他灭亡的基础。李秀成屈从和退让,逢君之恶,天王才更加一意孤行,为所欲为,并超常发挥他的气急败坏,暴怒失态。
民初扪虱谈虎客说:“(秀成)智勇、义侠,比诸曾、胡,毫无愧色。使更加以学问,真卓然为十九世纪代表中国之一人物。秀成之气度……事事暗合国际法……”甚是。秀成有古大臣之风,他是古人;他甚至有现代意识暗合国际法,他是现代人。他不应该是天王肆意拨弄的“那个时代”的人,但他恰恰是。此为悲剧中之悲剧。
使秀成读书,增学术而养气,即他起初改造了,或半途改良了,那他也不是他了。那他就变成彭玉麟、罗泽南了……但其也决不会为天王所役使,无疑也;当然也就不会有太平天国后期的荒唐演出,也无疑也。又假如他有十分之一的石达开性格的因子,那他闹出的事端,不知还要大多少倍。
未能读书,未能多读书,而行为暗合人类共同美德,始终守持之,心地纯善,守持他所认可的道德底线。正像他的供状一样,词气朴拙,读之令人一掬伤怀之泪。其中,见得一个罕、一个憾、一个惨字;罕是秀成的老实诚朴实属罕见,憾是可惜了这样一个伟岸的人物,惨是秀成结局的悲凉……天国末期,秀成怨天尤人达于极点,贯穿小媳妇心态,愚忠可以到如此难以忍耐的极限,也可谓历史仅见。对他人的忍让,无论是对上,对下,对无助小民难民,对友,对同僚,俱一视同仁。他被俘后没有“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英雄豪气,并不是他的晚节不保,也不是贪生怕死,只在字里行间看见恂恂自守的善良!只见他的无援的孤单,汹涌而来,在无边的黑暗中,独撑大厦,逐渐消解,最后坍塌。
天国专制,甚至出以儿戏般的想像,毫无弹性毫无商量余地的强力摧残个性,秀成个人自由独立的精神,创造的精神,遂由梁柱简化为薄片,再虚化为影子,随狂澜以去。
看唐代姚汝能写的《安禄山事迹》,同是能征惯战的大将,唐玄宗对安禄山的恩宠甚至超过了太子,到了无以复加的离奇地步,纯粹是纵容抬举,奢侈福禄超乎寻常想像,临了禄山偏要做拆台的主角;而李秀成时时套在天王的紧箍咒里面,动辄加以叱骂,还要他纵横驰骋,忍气吞声消耗他的愚忠,以独木撑大厦,最后为之殉葬。两人同样起自军队下级之微末,起初俱不过侦察兵排长一类角色,不数年以其赫赫战功、天才谋略升至大军总指挥。而禄山逐渐骄纵恣睢,他的父亲及家族成员都得以实授地方长官,所获物质利益甚至牵动到国家财政;秀成始终谦抑克己,老母和亲戚幼小多次被天王无端关押以为人质,一面要征战解围,四出补漏,甚者还要砸锅卖铁经营天国基本口粮。安禄山和他比,一个是赛衙内,皇帝当众褒扬至于失态;一个是受气包,屡受呵斥仿佛三孙子。至于唐玄宗,他是盲了眼;洪天王呢,则是黑了心……两者相似既如是,结局悬殊又如天渊。
秀成这部叙述,中间的时间概念是有些模糊的。常用“那时”等语来过渡几个月一两年的多次战役行动。但其文开篇之脉络,倒相当的清晰。其于地点,点明自花县至博白等十余县,深山莽林,都是边陲僻野,天王就藏在其中搞事儿;其方法,都是荒诞不经的天父天兄,秀成也感觉其为愚陋可笑;其效果,智者觉其荒唐,而愚氓从之,“读书明白之士子不从,从者俱是农夫、寒苦之家”;至于起因,则是洪氏个人不遂不顺,社会路途阻碍,久为科举所苦,导致精神失常,乃放纵其狭隘经验与鄙陋想像,杨秀清“在家种山烧炭为业,并不知机”,却闹腾最凶,同有病狂热烧之状。又点名其核心,洪、杨、萧、冯、韦、石、秦之属,里面除萧、冯早些年阵亡,其余几个在南京伪朝中尔诈我虞,达于白热化,越抓越痒,越痒越抓,欲罢不能,终至大开杀戒,分崩离析,演出一场战栗血腥的、似乎充满无限乐趣的“动物庄园”故事。对于这样的倾轧,秀成天性排斥、天性无缘。
(《太平天国战纪·李秀成供状》,北京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九年)
(另参阅广陵古籍刻印社,一九九四年影印民国广益书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