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幽微处的亮光(《花园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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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美色与人的天性

魏明帝时期的吏部郎许允,他的太太阮氏容貌奇丑,刚结婚他就成了一个不回家的人,家人忧虑得很。一天有客来,阮氏令丫头看之,原来是大司农桓范,阮氏知他会劝丈夫,果然,他劝说许允:人家嫁人给你,总是有理由的。这位许兄,便走进里屋,一看之下,还是没有吸引力,转身就走,他太太果断拦住他。许兄有气,便问:妇有四德(妇德、妇言、妇功、妇容),你有什么呢?他太太说,我所缺乏的,只是容貌,然而士有百行,你有什么呢?他说,老子都有。太太说,百行以德为首,你好色不好德,啥叫都有?许兄当下愧怍不已。以后他们即相互敬爱了。

这是《世说新语》卷十九的一则故事。相貌美丑乃先天既成事实,不能自己选择,古代智识者用心良苦,拈出这一故事,大加褒扬。老许爱美厌丑,先是那样决绝,经一番简单的思想教育,毅然转变,来得太突然,实乏说服力。此事古人极称之,曾多方转摘渲染。

与此恰相反的是许指严的《金川妖姬志》,记清代云南剿匪事。蛮女阿扣,先嫁一匪首,以美色使众匪首斗。然后令前来剿匪的大将军岳钟琪(曾静案告密者)神魂颠倒,复使督军的大学士讷亲,云贵总督张广泗沉醉迷瞪、着魔般痴念燃烧。此三人为阿扣展开了老谋深算的勾心斗角,夺来复去,去而复夺,密谋暗室中,运作深山里,刀光剑影,险象环生,剿匪反而成了他们打击政治对手及情敌的手段。一番目不暇接的反复曲折之后,事情闹到乾隆皇帝那里,总督及大学士人头落地。此前风声走漏,朝廷对之即有道德劝慰、功名期许,然而效果只等于零。他三人明争暗斗期间,妖姬阿扣得了空闲,又在各土匪部落间挑起战端。她相貌如何呢?“阿扣绝艳,两颊如天半蒸霞,肤荧白为番女冠,有玉观音之号”。可见,妖艳罕俦,尤物移人,实具有一种惑阳城迷下蔡的魔力。妖姬颠倒众将相,美人英雄为“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所左右,造成可叹可悲的种种历史事实。古希腊美女海伦,令特洛亚人见者心醉,两国之间为她打开战争的沉重大门,状如疯魔。妲己、褒姒,亦如天仙下凡,影响当时政局渐变。柳如是“姿韵绝人,钱宗伯一见惑之,买为妾”(《柳如是别传》第二章)。河东君假如跟许允太太一样“奇丑”(殊不可想像),那么,即令她一样才华横溢,一样饶于气节,她对钱牧斋还有何影响力?只怕不产生心理腻烦就谢天谢地了。

看这些活报剧,更觉许允两口子的事不可信,他的思想转变尤不可信。设若将《红楼梦》中林黛玉一角改为丑八怪,其余一切描写不变,则该书之“典型性格典型人物”还有成立的理由吗?后世还会有什么“红学”吗?十年浩劫中四凶教唆红卫兵小将,好像他们才是得道的圣人,小将好谀,遂与美有仇,其战报说“资产阶级老儿们,绝不允许你们梳大背头,穿牛仔衫到处放毒,绝不允许你们抹着夜来香、擦着香粉、穿着牛仔裙、高跟鞋到处乱窜。”打压本性,出于无以复加的变态,仇视美的后面,是烙印般深刻的嫉妒,是从反面证明美的力量及人类惑于美的天性。其凶神恶煞,实由内虚而起,倘不加有力扼制,任其燎原,必然发展为无底的残忍。

《参考消息》(二〇〇一年三月三十日)转法新社伦敦电,谓英国史家研究认为,令凯撒大帝和安东尼神魂颠倒的“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实际上是个小矮个儿,身体肥胖,容颜丑陋。

后世有伊丽莎白泰勒、费雯丽及索菲娅罗兰,这些明星们以其绝色美貌在银幕上塑造的古埃及女王形象实际上大大美化了女王本人。史家确认以前以为属于别人的十余尊雕像,实为女王本人,其外貌实令人无法恭维,因此断定,“她的令男人疯狂的美丽是个难解之谜,也许基本上是胡编乱造”。可见所有的迷醉和眩惑都是后世文人的幻想和明星的绝艳风姿在起作用。像费雯丽,她的百变纤腰、慧黠的大眼,精致的脸庞;赫本,美国人视她为“无可比拟的美”,如“一颗切割完美的钻石”。这些上帝的杰作,不知颠倒几多芸芸众生。面临其美的神秘“信息”,人是如何傀儡般不能自持。

佛家“九想破六欲”,把美色和人的结局说得很糟糕,但也是事实;不过在终局到来之前,人为其“自由意志”所驱使,美色眩惑,傀儡般演出几多悲喜剧呢?至于“能顶半边天”的女人,似乎在以其一得之愚——她们自己的方式向男人搞“专政”,其实不过是天性的发挥罢了,“思想教育”云乎哉!西人于此深有提防,遂对政客的声色之好以能动的机制约束矫正之,他们不大做什么思想工作。

(《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一九八三年)

(《金川妖姬志》,北京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