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望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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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雨中兰州

下雨了。清晨,在兰州,我撑起一把伞。细雨中的兰州,像一个阴柔的女人。颔首含笑,执拗而深沉。湿润使她妩媚,使她简约。

兰州,一场雨,就这样突然地来了。在城市水泥构成的丛林中,我像一只刚刚结束冬眠爬出洞穴的兽类,在人流与车流的漩涡中,小心翼翼地举步,所有的思想必然地轻虑浅谋。我在人群中踽踽独行,像高原上一匹寂寞的狼。所有与我擦肩而过的人都与我无关。天光永远向我呈露着灰烬的颜色。我对城市的天空充满恐惧。

这期间,与我有关的只有那些在楼群角落里悄悄生长起来的绿色,它们总是羞答答地散发着植物的清香。与汹涌的汽车尾气相比,它们常常以弱者的形象出现在被水泥覆盖不到的地方。黑的雨,白的雨。亮的雨,浑的雨。时间据守在灵魂以外,在灵魂的壁垒中,我不敢轻易穿越一步。

城市,复杂而又简单。——简单得可以只使用水泥。——复杂得永远弄不清天空飘浮着什么。

在兰州,两座山真切地使人感觉到城市浮华背后的狭隘——人生活在城市当中的狭隘。人们——男人和女人的生命,在这里被时间充分地解析,切割成分分秒秒。终于,兰州——下雨了。

我在清晨撑开了一把伞,一把淡紫色的伞。雨中打开的伞,像花丛中打开的芳香的身体。雨带来了花的馥郁。雨丝斜斜地打在伞上,仿佛某种急切而表象的亲吻,更像一种能够渗进身体的抚摸。

那些已经被洗净了灰尘的植物,一夜之间变得与我有关了。只一夜时间,它们突然从尘土中冒了出来。如同乡间邻家的女子,不知不觉间,突然有一天,她的一个回眸惊醒了你熟视无睹的眼睛。呀,她已经长大了。心头突然被那么爽朗地一击,身体里的血顿时哗哗作响。你甚至没有意识到什么,你的生命就突然蓬勃起来了。你突然想起了一首老歌,哼了起来。这时候,一定会想起一个人,一个又远又近的人。有一部分雨,没有打在伞上,竟然使我无意回避。在滨河路上,情侣们用传统的方法简单地谈情,粗糙地说爱,形式淹没了激情。倒是兰州古老而依然转动的水车,叫人感到新鲜。

据说古老的兰州,岁月是由水车一轮轮转过去的。东方红广场上,鸽子被雨淋湿了,像受伤的人躲在大山的脚下。但我听不到它们的低语。鸽子,看着忙碌的人,它们在想些什么呢?远处,一切都在雨中。只有水车还在旋转,仿佛时间又开始在那里轮回。在雨中行走的,才是真正懂得浪漫的人。比如黄河。向东,她去了哪里?在地下通道里,一个年轻人弹着吉他唱歌,他面前有人放下了几张零钱。我也放了一块,一点也没有犹豫。我知道我是没有资格施舍的,我的这个举动,只是一个人关心另一个人。那么多走不完的街道,那么多人,那么多像我一样的人!在这座城市的数百万人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诗人。他们在激情澎湃时和激情消隐时认真地写诗。一夜一夜的,疲倦时也只睡到太阳出来。他们中有几个人喜欢雨?有几个人真正喜欢过黄河?但在喝醉酒的时候,他们会全心全意地想到祖国和人民。醉眼蒙眬中,我常常像一个诗人一样把城市的大街当做乡间的田埂,在其间,我是一头耕作的牛。一道电闪,两声惊雷,雨点自云端倏忽而下,穿过傍晚渐渐升起的暮霭,重重地砸在很容易被打湿的水泥地面上。噼啪声中,一团团尘雾次第升起,瞬间又被后面的雨点罩下去。铺天盖地,按下葫芦起了瓢,好不热闹。眨眼间,地面已经见湿了。再眨一眼,地面已经汪上了明晃晃的水。雨落水中,叮咚声从打开的窗户中扑面而来。高楼也无法阻挡它的热情。

在兰州,雨水似乎更加眷顾五泉山,就像一个美丽的姑娘,或者说像一朵花,只对钟情的人开放。在窗口,我凝望着一场黄昏时分来到兰州的晚雨。近处的楼上楼下,无数的窗口里探出了好奇的脑袋。一场骤然而来的雨,涤荡着我心头隐隐的焦躁和阳光下不能呈现的阴郁。然而,雨——停了。

一场雨,来了,又走了。就这么简单,像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又像一道掠过眼前的虚幻的风景,把真实永远留在了无边的黑暗中。把空灵留在我的内心。透过清凉的空气,城市在雨后安静下来,仿佛泥土里一颗正在等待萌芽的种子。雨丝如线。我用这个古老而恰当的比喻使一场无名的小雨在兰州变得缠绵起来。爱一场雨,如同平凡地爱一个人,都能体验到真实的快乐。

又一次——雨下着。一个人,一把伞。一把伞,一个人。

时间在湿漉漉的空间里旋转。在时间的键盘上,被雨点敲击的城市在跳跃。一场雨的到来,将城市轻轻刷新了一次。运行的车流和人流,永远停靠在空茫的网格上。我知道,总归有一天,我要离开这座名叫兰州的城市。我希望离开的那一天,兰州也能为我下一场雨。我背起简单的行装,打点起寸断的思绪,向远方,我走了。这座名叫兰州的城市,必将躲在我的身后。

雨,下着……我看见了时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