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现世与想象:民间故事中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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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蛇郎与蛇女(1)

一、日本的蛇信仰

蛇这一自然界中的物种,自古以来就和人类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越是久远的年代,蛇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与记忆中的机会就越多。因为属水栖动物,所以蛇经常被古代的人们作为水神来祭祀。蛇也捕食田鼠,因此它还被当成农田的守护神之一。在人类的原始时期,主宰着人们的认识观的主导观念之一就是“万物有灵观”,即世界万物不管是人类还是石头、天空、大海等,都是有感知、有生命的。英国人类学研究的始祖安特路郎,对这一认识观有一段充满诗意的论述:“我们第一见到的是那一种渺茫混杂的心境,觉得一切东西,凡有生或无生,凡人,兽,植物或无机物,似乎都有同样的生命情感以及理知。至少在所谓神话创作时期,野蛮人对于自己和世间万物的中间并不划出强固的界线。他老实承认自己与一切动植物以及天体有亲属关系,就是石头岩石也有性别与生殖力,日月星辰与风均有人类的情感和语言,不仅鸟兽鱼类为然。”[38](第16页)在这样一种认识的支配下,原始时期的人们还把蛇当成自己的祖先。所以在古代的蛇信仰中,蛇往往具备祖先神、水神、田神等多种身份。

有了丰富的信仰内容,蛇形象也就成了一个有着多重内涵的文化意象。铃木正宗总结过蛇形象的多种象征内涵。第一种象征是神灵。作为水的支配者与管理者,蛇在以农耕为基础的社会中受到了特别的重视。第二种象征具媒介性的特征。蛇可在水、陆两种环境中生存,所以往往被引申为大海与陆地、天与地、男性与女性、光明与黑暗、善与恶、创造与破坏、干燥期与雨期等两极事物与景况。而从外形上看,蛇的雌雄不能判然两分,所以还经常被认为两性兼具。第三种是与再生观的关联,蛇有蜕皮的现象,古人将其理解为重生。第四种是动物性的象征,即蛇是野性力量的代表,它会唤起人类内心的野性与强大的能量,以及与自然的共生感。[39](第56—57页)除了以上四种象征内涵外,以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为代表,主要从男性的性象征分析蛇的文化内涵,以及佛教从淫欲、罪恶、怨愤等内涵所做的解释,都有着广泛的代表性。

日本的蛇信仰始自于绳文时代,它是一种充满了神性的信仰。蛇信仰研究专家吉野裕子认为,这一时期的蛇信仰主要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强大的性暗示与性联想的力量,蛇具有旺盛的生殖能力,外形上又具备弗洛伊德所说的男性性象征,所以古代日本人在蛇的身上寄寓了强烈的性的情念,把它作为一种神性的力量来崇拜,因为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这种神力,进而就将其确认为自己的祖先。另一部分是对蛇的毒性力量的崇拜,毒蛇能在瞬间致敌人于死地,人们对此又惧畏又憧憬,一方面希望自己不要遭受这种攻击,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在对付敌人时,也能拥有这种神力。将蛇确认为自己的祖先,是因为人们认为祖先不会伤害自己的子孙,子孙会受到来自祖先的保护;同时,人们还能获得来自祖先的神力。这也就是所谓的图腾崇拜。因此,古代日本人对蛇的情感是双重的,是憧憬、崇拜、畏惧、嫌恶、欢喜的交织体。[40]

吉野裕子将这种信仰与绳文时代的土器相应证。蛇形器物在绳文时代的土器中,属具有代表性的一种。这些土器上的蛇跃动着粗野的生命力,这是当时的人们对它的热情的体现。土偶中的女性神的头上盘着蝮蛇,石制神蛇体为棒形,前头也有蛇盘于其上。这说明当时的观念里,蛇同时具有男、女两性神的身份。这种粗野的风格到弥生时代(公元前3世纪—2世纪)则转为温和、洗练,这时稻作文化已经进入日本,风格的转变意味着蛇信仰也受到了文化变化的影响,蛇作为稻田的守护神而登场,也就在这一时期。

在吉野裕子针对日本蛇信仰所进行的研究中,有一些是非常有特色的。比如对日本原始祭祀的解释。她认为日本的原始祭祀,是围绕着蛇神和祭祀它的女性蛇巫而展开的。其中隐含了三层含义,第一层是女性蛇巫和蛇神的交合,它以象征的方式完成,通常是使用与蛇的外形相似的树木或石柱等代用品,模拟交合的方式进行。第二层指生下蛇神,在仪式中以捉住蛇来替代,这是女性蛇巫与蛇神交合而“受孕”的产物。第三种是捕捉现实中的蛇,饲养它,然后进行祭祀。女性蛇巫扮演的角色很重要,带有原始时期母权的色彩,最终女性蛇巫自身也作为蛇神而显现。后来,祭祀权被男性夺取,祭祀活动也就失去了第一种的含义。

日本的蛇信仰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除了现实形态的蛇之外,与蛇相类似、或有某些联系的东西,也被视为神圣的东西来景仰,比如自然界中的树木、山岳,以及人们建造的房屋等。蛇巫则根据时间、地点,把森林、山岳、房屋等场所,作为祭祀祖神——蛇的地方。

在所有的树木中,蒲葵与蛇的联系最紧密,因为这种树木的男性性象征很突出。人们通常折取蒲葵的叶子祭祀。蒲葵的青叶子也是搭建祭屋的材料。神事时使用的扇子也多用蒲葵叶制作。蒲葵在这一意义上是一种圣树,这也体现了信仰观念中物的神格化的特点。蒲葵作为一种神圣之物也见于《古事记》中,“哑皇子”一节里,哑皇子去参拜出云大神时,所住的长穗宫就是用蒲葵叶盖的。

出云大社每年在十一月二十五日,举行该社最大的祭祀活动——“忌祭”。这一天里祭祀的是龙蛇神,据说在这一天,出云地方几个海滩上都有作为龙神使者的龙蛇神光临。在祭祀上出现的龙蛇神采用的都是盘身的姿势,日本人把这种圆锥形的姿态视为蛇的正位。这就产生了蛇信仰与山神信仰的融合,因为描画着优美弧线的圆锥形的山的形姿,会唤起人的心灵里虔敬的信仰之心,催促着人们去归依并非人世的神圣东西。风景秀美的三轮山就是这一融合信仰的典型代表,三轮山的神体即为蛇神。《古事记》上记载有三轮山神的传说,但并未指出三轮山神就是蛇神,《日本书记》始将三轮山神确认为蛇神。(上图为出云大社的龙蛇神图)

因为拥有浓厚的蛇信仰,所以日本民间关于蛇的故事也相当多,除了依据蛇的性别分为蛇郎和蛇女两种外,也有借蛇故事而言其他的,其间不乏深意。

二、神灵大蛇与住屋的姑娘

“神灵大蛇与住屋的姑娘”是一则带有浓厚的祖先信仰内容的蛇郎故事——

从前,冲绳宫古岛上一个叫住屋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十四、五岁的时候,她怀孕了。她的父母责问她为什么没有丈夫却怀孕了。姑娘羞红着脸说,有一个不知名的美男子每晚偷偷来相会。一想起他的来临,自己就有了梦幻般的心情,不知不觉就怀孕了。她的父母想知道男子是谁,就教女儿把穿有麻绳的针插在男子的头发上。第二天一早,只见麻绳从门上的钥匙孔中穿出。他们顺着麻绳找到了涨水御岳(神社的名称)的一个岩洞,一条二三丈长的大蛇躺在里面,头上插着那根针。姑娘的父母惊慌失措。晚上,姑娘梦见大蛇来到枕边,对她说:“我是宫古岛的创建之神,为了生这个岛的守护之神而偷偷地与你相会,你将生三个孩子,等他们三岁时,请把他们带到涨水御岳。”姑娘将此告诉了父母。不久姑娘即将临盆,三月初巳日,姑娘采花沐浴,果然生下了三个孩子。三年后,女子带着三个孩子来到涨水御岳,当上父亲的蛇两眼发光如日月(古代日本人对蛇的目光是充满畏惧的),牙如剑,吐着红舌头,以岩石为枕,发出鸣声。女子放开孩子昏厥过去。三个孩子并不惊恐,一人抱住蛇首,一人抱住蛇身,一人抱住蛇尾纠成一团。大蛇流着泪亲吻孩子后升天而去。三个孩子进入涨水御岳,消失了身影,从此成了宫古岛的守护之神。[40](第279—281页)

以上这则故事既可称为“始祖型”,又可称为“苧环型”。“苧环型”故事统指那些包含有以下情节的故事:女子父母为了知道男子的真实身份,让女儿把穿了线的针刺在男子发髻或衣服上,从而能在第二天循着线找到那个男子;发现男子是蛇以后,就出现如何解决女子腹中胎儿的问题。一种故事的发展是,由家人或邻居告诉女子堕胎的方法,即三月三时做艾草饼(民间认为艾草有驱邪的作用),并下海踏浪。另一种故事的发展是,女子父母尾随到蛇穴之处,偷听了蛇郎与蛇母关于如何堕胎的谈话,其中一个具有民俗意义的解决办法是,让女子喝下三月三的桃花酒、五月五的菖蒲酒和九月九的菊花酒(这三种植物也都具有驱邪的作用)。前一种也叫“针线型”,后一种也叫“偷听型”。

但日本统称为“蛇郎故事”的还不止以上几种类型,此外还有“水乞型”和“蛙(蟹)报恩型”。“水乞型”的主要情节是,农夫因久旱不雨,在田间独自祈祷,如果谁把自己的田浇上水,就将女儿嫁给他。蛇满足了农夫的愿望,农夫不得不把其中的一个女儿嫁给它。大女儿、二女儿都不愿意去干这个“苦差事”,温柔孝顺的三女儿答应前往,并在出嫁的途中,运用聪明才智杀了蛇。“蛙(蟹)报恩型”的故事则是在“水乞型”的基础上,附加农夫救了蛙或蟹,之后蛙或蟹报恩的情节。当然,由于异文众多,各个异文之间都会或多或少地存在细节上的差别。

在这些统称为“蛇郎故事”的异文群体中,蛇郎的形象有一个清晰的、由神到异物的发展轨迹。一开始,蛇郎被尊奉为蛇神,围绕着蛇郎的婚姻可称为神婚。神婚里还包含有两种形态。第一种形态是纯粹的神婚,即婚姻的双方都是神,《日本书记》里三轮山神与倭迹迹日百袭姬的婚姻就属这种类型。第二种形态是半神婚,即蛇郎为神,而女子则是普通的人间女子。后一种婚姻的子女,有可能成为某一地方或族群的祖先神,也有可能成为人间的某个具有某种超自然力量的英雄,本文中的“神灵大蛇与住屋的姑娘”就属这种类型。

而在事关农夫的女儿与蛇郎的婚姻中,蛇郎已由神降格为低人一等的兽,拥有一些超自然力量,但同时又能被人类制服的异类。蛇郎身份的降格预示了蛇信仰逐渐衰落的事实;蛇郎的超自然力量,一方面是神性身份的遗留,另一方面,也显示了作为异物所必须具备的超常人之术;在人类制服蛇郎的过程中,人的智慧与蛇郎的愚蠢同时得到凸现,这显示了人类在打量蛇时,由仰视到俯视的转变。日本学者在考察农夫的女儿与蛇郎的婚姻故事时还指出,女嫁蛇的故事在现实中可能就是女子作为牺牲品,在祭祀时献给蛇,所以人们希望女子在故事中能打败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