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现世与想象:民间故事中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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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蛇郎与蛇女(2)

“神灵大蛇与住屋的姑娘”在蛇郎形象发展的轨迹中,处于过渡阶段。它生动地展示了人类的蛇祖先情结,而姑娘父母的惊慌失措,又初露了之后蛇郎身份可能发生的转变的异音。姑娘与蛇郎的约会、临盆前的采花沐浴,都带着梦幻般的色彩,对蛇郎父子相见场景的描绘,既笼罩着神性的光芒,又流露着人间父子分离的悲痛。故事作为冲绳宫古岛对远古时代的一种追忆,是日本古代蛇信仰的一份感性文本。[41]

三、越海的蛇女

蛇女形象最早出现在《古事记》里,就是上文曾谈及的“哑皇子”一节。

哑皇子来到出云国参拜出云大神,突然开口说了话。皇子在出云国和肥长比卖结了婚,过了一夜,当他偷偷窥视肥长比卖时,发现她其实是一条蛇。皇子很害怕,就逃了出来。肥长比卖很悲伤,发出光照亮大海,乘船追来。皇子更加害怕,从山的低洼处把乘的船拖上岸,越过山,逃回了国都。

这则记载充分地体现了周作人所说的“日本传说自有其特色,如天真,纤细,优美……”。[10](参看“引言”)这也是人蛇神婚的一种,但它的意义不止于此。笔者曾在多篇文章中谈到,这场以悲剧告终的人蛇婚恋,开启了日本人蛇之恋故事的悲情式模式的先河,而这种优美的风格与悲情的融合,是日本文学一种典型的审美品位与审美精神的体现。这也是日本文学中出现的第一个“越海的蛇女”,其特殊之处在于蛇女的神性身份。[26]

之后,日本文学中出现的蛇女形象大致有以下五种。第一种与蛇郎故事相关,并且经常涉及到“禁忌”的问题。女子嫁给蛇郎后,回家探望父母,并叮嘱他们在她临睡之前或为孩子哺乳时不要偷看,父母出于好奇偷偷地窥视,吃惊地发现女子已变成了蛇。

第二种叫“夜叉池”的故事也与蛇郎故事相关。蛇郎娶了农夫的女儿回家,蛇的原妻很嫉妒,蛇郎无可奈何,只好雇请人间的一位勇士为它杀了原妻。另一种说法是,蛇的原妻把农夫的女儿推下山崖,自己也住在了山崖之下。还有一种说法是,蛇的原妻杀死了农夫的女儿后,就此伏在了一块岩石上,那块岩石从此被烙上了怨念。

第三种蛇女是一种慈母的形象,下一节将讨论,这里暂略。

第四种形象是道成寺传说中的蛇女形象,这种形象的蛇女深受中国白娘子形象的影响。最初,故事描述的是一个寡妇爱上了道成寺的年轻僧人,寡妇因得不到僧人的爱而含恨死去。死后的寡妇化为一条大蛇,追赶僧人直至道成寺。众寺僧将年轻僧人藏在一口大钟里,大蛇破门进入钟楼,尾巴缠着大钟,两眼淌着血泪死去。蛇的毒气烧灼着大钟,等众人用水将大钟浇熄之后,才发现里面的年轻僧人已被烧得只剩下骨头。死去的僧人也变成了蛇,寺中的高僧用法华经解救了化为蛇的寡妇和僧人。

后来,中国的白娘子传说传入日本,在上述蛇女形象的基础上,日本对白娘子传说进行了改造,其中最典型的是上田秋成的小说集《雨夜物语》里的“蛇性之淫”一文。小说前半部分基本照搬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锋塔》,只在人物、地点上做了符合日本社会的改动,以及简化了部分情节。后半部分则做了大改动,以白娘子为原型的蛇女,向以许宣为原型的男主人公进行疯狂的复仇,所以日本学界把这种蛇女的爱称为“魔性的情欲”。[42]

最后一种形象就是越海的蛇女。静冈县和滋贺县两地都有流传,流传于静冈县的称“越海的女子”,流传于滋贺县的称“比良的八荒”。故事情节大致相同,说的是一个女子爱上了来到比良地方的一个叫八荒的男子,八荒与女子有了恋情,八荒回家后,不管风吹雨打,女子每晚都来与八荒相会。女子每晚都是游泳来的(有的异文说是坐在大盆里来的),海岛上的一盏灯为她照亮了路途。八荒于是和女子约定,如果女子在一百天里能每夜都来,就娶她为妻。最后一个晚上,海岛上一直为女子照亮路途的灯却熄灭了,女子失去了方向,游至死去。男子第二天在海边找到了女子的尸体——一条蛇。

静冈县的故事大致如此,滋贺县的故事则有后续。人们很同情这位蛇女,在每年的旧历二月二十四日为她举行祭祀,祭祀的命名叫“硫磺屋祭祀”。取这一祭名是因为人们在木板上涂硫磺,然后再用这些木板制作灯笼,以免灯火熄灭。

以上所说的五种蛇女形象中,除了第一种和第三种外,其它都与“情怨”相关。蛇郎的原妻和道成寺传说中的蛇女形象,都是女子扭曲的、非正常情欲的象征,所以“她们”的身份是异类。但是如果排除她们的异类身份,以一个平凡女子对爱的渴望与欲求而言,她们的过激行为又有其合理性。也就是说,当一种正常的欲望被压制、无法获得正常的表达渠道时,化身为异类来传达,也许要容易得多。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越海的蛇女形象有其不可忽视的意义。如果排除女子的蛇女身份,这就是一桩纯粹的民间女子的恋爱悲剧。女子为了追求其心仪的男子,每晚都历尽千难万险来与男子相会。故事的意义就在于对这样一种景象的描绘:在暗夜的茫茫大海上,一个痴情的女子为了爱情,正独自在大海中奋力前行。如果说肥长比卖在追赶哑皇子时,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但因其神性的身份,忧伤营造出的也是梦幻般的氛围。但这里的越海女子却是一种有别于人类的异类,她的忧伤是一种绝望的忧伤,因为她永远没有与人类联姻的合法身份。如果换一种角度来理解,这是否在说,民间女子的这种狂热的爱注定只能是一种悲剧?

这将让我们重新忆起“阿菊的情事”中那个揣着石头跳河的阿菊。值得安慰的是有“硫磺屋祭祀”的存在,民间用她的独特方式在安慰着这凡尘俗世中的痴情女子。

四、亲蛇子蛇

民间对蛇形象的理解是多重的,这种理解通常借助简单的故事来传达。以蛇故事来判别善恶伦理,是一种常见主题。而这种故事演绎往往也有先前分析的蛇信仰为其底蕴。

因作恶而化身为蛇,或者被蛇吞吃了,是对恶的行为的谴责与惩罚,在这种情况下,蛇大多是一种邪恶的象征。一则叫“秤屋的姑娘”说的是,有一个秤店做买卖时使用两种斗,买进时用大斗,卖出时用小斗。因为这种昧良心的作法,店主的女儿变成了蛇。一个在山寺里修行的和尚,因为贪财,死后变成一条大毒蛇,守护着三十贯钱。所以佛家的劝诫是:即使看得见须弥山之顶,也看不见欲望山之顶。

一对兄弟俩每天到山上割漆,哥哥勤劳而弟弟懒惰。哥哥的继母,也就是弟弟的生母,有一天设计要让哥哥延误事情,预先在山道上堆了一条假蛇,并提前告知了弟弟。结果第二天,假蛇变成了真蛇,吞吃了弟弟。

这样的故事往往情节简单,人物也大多是平面化、类型化的人物,因为故事的用意总是被用来劝善惩恶,强调的是教化的意义,所以言简意赅地直奔主题的情况也比较多。

而另一种具有独特想象力的,是对蛇之长寿的解释——

从前,月亮和太阳想要给予人类长寿,就在节祭的新夜里,把活水和死水分别装入两个桶里,让使者挑着它们来到人间。月亮和太阳命令让人类洗活水重返年轻,让蛇洗死水。这个使者在中途放下水桶小便的时候,一条蛇快速地钻进装着活水的桶里洗了澡。使者只好让人类洗了死水,回天上复命。天神大怒,就让使者永远挑着桶站在月亮里。从那以后,蛇蜕皮且长寿,人就得死。但天神还是可怜人类,虽然不能让人类有着永久的生命,但也在每年的节祭日的前夜,从天空中为人类送来活水,所以那天夜里就会下小雨。

拥有永不衰败的生命力与美好的青春时光,自古以来就是人类的梦想。在人类的原始时期,由于不能理性科学地认识生命的现象及其规律,在人类的“同居者”——蛇的身上,人们惊喜地发现一次又一次的生命的重生。现实激发了想象的翅膀,于是也就有了这样的故事。

但是,在民间众多以蛇为主人公的故事中,除了上述的“越海的蛇女”,还有另一种蛇形象非常具有感人的力量,那就是以“亲蛇子蛇”为代表的蛇故事。

一对住在草场里的蛇夫妇,雌蛇即将生蛇子。而这时山里的百姓正准备要烧田播种荞麦。在人们要烧草场的前夜,雄蛇托梦给人说:“因为就要生孩子,不能离开草场,所以请等一周以后再烧吧。只要有一周的时间就不用担心,也能迅速退出草场了。”但是百姓说:“如果等一周的话,播种就迟了,不能再等了,马上离开吧。”雄蛇说:“那至少等一天吧,我去问问三田井的水神,看怎么办。”第二天一早,雄蛇就急急赶往五个村子之外的三田井,去找久太郎水神要提前生孩子的药。经过了五个村子来到岩户坡,雄蛇无意中往后一看,只见家里的方向燃起了烟。再仔细一看,就是自己住的那座山在燃烧,吃惊的雄蛇一溜烟地往家里奔去。尽管雄蛇只请求等一天,但人们为了播荞麦,还是烧了田。雄蛇赶回家里,一切惨不忍睹,雌蛇因为不能逃出来已经被烧死了。雄蛇痛苦得一边悲鸣一边在山里翻滚,因为家被烧掉了,雄蛇就到村里住了下来。

雄蛇从此似乎成了活的冤魂一般,只要人或马经过那里,就瞪着吓人的发亮眼珠,吐出红色的舌头,一副责怪人类不守信用的神情。从此这里的作物不能生长,荞麦也完全没有收成,百姓变得很贫穷。为了安慰蛇的灵魂,人们用石头建造了一个小庙用以祭祀蛇。

雄蛇的悲痛一如人间失去妻儿的父亲,其形象超越了平面化与类型化,而拥有感人的力量。这样的蛇父形象既与宫古岛涨水御岳的蛇父形象一脉相承,其间凝聚了人间家庭的至真情感。与此同时,这里也借助一个悲痛的蛇父,谴责了人类背信弃义的行为。蛇父是人类观照自身的参照物,归根结底,对人类的不信任来源于人类自身。人类与蛇、与自然界中的其他物种的和谐相处,遭到了人类的破坏,环境的破坏又直接导致了生存的危机。人类俯视蛇类的视角被倒置了,人类也许无须仰视所谓的“蛇神”,但却必须珍视这自然界中的所有物种,只有和谐相处,才有安宁的生存空间与美好的未来。

其实,民间故事中不仅是蛇父,蛇母也曾发出对人类的谴责,但情形稍微有些区别。山中樵夫擅吹笛子,蛇女被他那美妙得几乎要把人的心和灵魂都融化了的笛声所吸引,嫁给了樵夫并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必须在山里住千年、水里住千年的蛇女,到了回水里的时间,不得不离开了他们。临走时蛇女留下了一颗美丽的宝石,女儿有了宝石便不再哭泣。当地的老爷强行抢走了宝石,樵夫只好到水潭向蛇女又要了一颗。宝石再次被夺走后,蛇女让樵夫带上女儿和干粮躲到山上。蛇女水淹老爷的房子,自己也在水潭中死去,那两颗宝石就是她的眼睛。

故事虽然增加了权力者压迫弱者的内容,但蛇母的爱女之情就如蛇父之爱妻儿。蛇女对人类的贪婪进行了报复,而对于弱者来说,也只有借助这样的超自然力量,他们的冤屈才得以伸张。故事的意义不仅在于这种伸张,更在于两颗宝石所蕴涵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