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现世与想象:民间故事中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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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山姥(2)

不可爱的山姥,出现在一种叫“三张护身符”的故事里。秋天,山里的栗子熟了,小和尚要到山里去拣栗子。老和尚劝他不要进山,怕他遇见山姥。小和尚坚持要去,老和尚只好给了他三张护身符,让他在危急的时候使用。进山后,小和尚在不知不觉中被山姥带回了家。半夜里,小和尚被滴滴答答的雨声惊醒,看见山姥张着一尺多长的大嘴,呲着牙,“咔哧咔哧”地往牙齿上涂黑颜色。小和尚吓得毛骨悚然,怕被山姥吃了,就对山姥说要大便。山姥在小和尚腰上系了一条绳子,然后再让他去厕所。小和尚悄悄解下绳子,拴在柱子上,并贴上一张护身符,让护身符替他应答山姥的问话。山姥发觉后,就去追赶小和尚。小和尚扔出第二张护身符,变出一座高大的沙丘。第三张护身符变成了一条大河。小和尚逃回寺里,向老和尚求救,老和尚让小和尚藏到一个藤条编的大箱子里,然后把箱子吊在顶棚下。山姥追进寺庙,责问老和尚:“小和尚回来了吗”?老和尚答:“没回来”。山姥要看藤条箱子,老和尚说:“你要是听我的话,就让你看”,然后口中念道:“快长,快长!”山姥一下子就长高了,就在快够着藤条箱子时,老和尚又念道:“变小,变小!”山姥立刻变得象黄豆一般小。老和尚把她放到烤饼里,烤熟后吃了,又把小和尚训斥了一顿。过了不久,老和尚觉得肚子痛,到厕所里拉出了许多苍蝇。据说从那以后,日本就有山姥变出的苍蝇了。

这是有关山姥的故事中,最不可爱的一种山姥形象。故事由小和尚逃跑,老和尚斗山姥这两个核心情节组成。和尚的身份意味着宗教的介入,故事也表现为宗教对山姥这一异类的降伏。山姥最终变成了苍蝇的“始祖”,这也间接地说明了宗教对其排斥与压抑的程度。其实,在这之外的山姥故事中,山姥吃人,外形丑陋,被牛方、马方煮了等等,虽然描述的是被归结为怪物的山姥,但不管情节如何变化,最终我们总能体会到一种对于山姥的喜爱和宽容。这恐怕也是山姥之所以成为“知名人物”的原因之一。在这一意义上,我们也许可以说,作为苍蝇“始祖”的山姥与原始的、土著的山姥是有一点距离的。

另外,一些山姥故事也与“狼外婆”、“不吃饭的老婆”等故事相联系。例如,山姥变成妈妈来到家里,用柔润的青芋茎包在手指上,让孩子们隔着门摸,骗过了孩子们。晚上,山姥吃了最小的孩子,另外两个孩子发现后逃跑,用劈柴刀在水井边的树上砍出节眼,爬到树上躲避。在被山姥抓住之前,兄弟俩向天老爷求救,天老爷给他们扔下的是铁绳索,给山姥的是腐烂的绳子。兄弟俩被救了,山姥摔死了。“不吃饭的老婆”讲述一个吝啬的木桶匠,希望娶一个不吃饭只干活的老婆。后来果真来了一个这样的女子给他当了老婆。等木桶匠发现老婆原来是头上长着大嘴巴的山妖时,却被山妖抓住了。木桶匠找了个机会逃脱,跑进了长满菖蒲和艾蒿的草丛中。追赶上来的山妖站在草丛外,懊悔地说:“菖蒲和艾蒿有除魔的力量,不能靠近”,垂头丧气地回了山里。据说,五月节家家户户在门口或屋檐下挂菖蒲和艾蒿的习俗就是因此而起的。

类似“狼外婆”的山姥,最终受到了天老爷的严厉惩罚。而“不吃饭的老婆”里的山姥,其身份毋宁说是属于鬼的一种,最后故事解释了民间五月节挂菖蒲和艾蒿的习俗由来,这样的解释在蛇郎故事中也出现过。也就是说,山姥也好,蛇郎也好,都是一种不吉利的异物。

最后要补充的是一种成功营造出恐怖氛围的山姥故事。小和尚到山里砍柴,遇到一个老婆婆,邀请他去家里吃饭。晚上,小和尚就借住在山姥家里,躺到床上后,老婆婆坐在纺车前纺线,露出了鬼的真面目。小和尚吓坏了。纺车骨碌碌的声音彻夜回荡着,听上去象是“骨碌、骨碌,吃了小和尚;骨碌、骨碌,吃了小和尚”,仔细一听,又觉得只是“骨碌、骨碌、骨碌”的声音。对山姥的鬼面目语焉不详,但声音却被极力渲染,留下的想象空间越大,对山姥形象的想象将越丰富、越神秘。

五、“死体化身型”的作物起源神话

“马方山姥”故事的结束部分,马方将山姥的血倒在荞麦田里,荞麦的根部从此变成红色的。类似狼外婆的山姥从天空中摔下来后,头撞在荞麦田里的石头上死去,血渗透到荞麦的根,将荞麦的根染成红色。大林太良在研究这类故事时认为,这类故事包含了作物起源的神话。他说:“山姥死去,因为它的血,就出现了诸如现在的荞麦等。换言之,可以更清楚地说,这则故事,与‘死体化身型’的作物起源神话有着本质的联系。”[49]

这里的“死体化身”,指死后从尸体里长出的另一事物。大林太良所揭示的结论,另一则故事表现得更直接——

马方在运米的途中被山姥夺去了很多的米,他悄悄地来到了山姥的屋后,看着山姥用一个大锅煮了抢来的米,全部吃掉后,又用这个锅烧了一锅的热水,然后在锅里洗澡。马方偷偷地在锅底下烧火,把山姥烧死了。马方把山姥的尸骸扔到田里,田里长出了很多的人参。故事最后特意交代道:“这就是人参这种作物的起源”。

如前所述,山姥的尸骸不仅可以变成钱、药、树脂,还能生长出作物。所以日本学界认为,山姥的故事蕴涵着日本绳文时期的女神信仰,山姥是由女神转化为妖怪的,山姥的故事可以追溯出绳文时期日本人的自然观。[49]

学者们之所以认为山姥故事和“死体化身型”的作物起源神话有本质的联系,是因为在《古事记》中就有关于从女神的身体里取出食物,从女神的尸骸中生长出作物的故事。速须佐之男命被天照大神驱逐出高天原后,向大气津比卖神讨吃的东西。“于是,大气津比卖从口鼻及肛门取出种种美味,做成种种食品而进之。速须佐之男命窥见她的所为,以为她以秽物相食,遂杀大气津比卖。从被杀的神的身体上生出诸物:头上生蚕,两眼生稻,两耳生栗,鼻生小豆,阴部生麦,肛门生大豆。神产巢日御祖命使人采集,即为谷类之种子。”[10](第16页)

女神大气津比卖从口鼻和肛门取出美食,从她的尸体的各个部位生长出各种作物。这位女神即人间作物的远祖。本来肛门、排泄物、尸骸都有不洁的意味,但女神的神性身份消解了它。女神大气津比卖即为山姥的原型,随着时间的推移,神性的色彩渐褪,而后转化为怪物。山姥的尸骸、大便、乳汁、姥皮的各种神奇功能,其最初的源头也是女神大气津比卖创造作物的神话。

六、从绳文土偶看女神信仰

从绳文时代中期大量出现的女性土偶上寻找女神信仰的考古证据,并进而将其与“死体化身型”作物起源神话相应证,也从中找出山姥形象的痕迹,是日本学者关注的焦点之一。

绳文时代中期的土偶全部为女性,其中很多是孕妇土偶,也有很多土偶被着力强调的是乳房或生殖器,抱着孩子或背着孩子的土偶虽然很少,但也存在。至于能清楚地显示出是男性的土偶则一个也没有。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它们没有一个是完整的,都呈现出被破坏过的状态。而且,同一个地方出土的碎片,都不能完好地组合出完整的土偶形态。山梨县的释迦堂遗址挖掘出了一千一百一十六片碎片,但它们中间却不能组合出任何一个完整的土偶。而在同一时期制作的、与这些土偶放在一起的其他非土偶的土器,却经常能完整地保存其复杂的形态。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原因是什么?另外的碎片又被拿到那里去了?

对绳文时代中期的居住地遗址的考古告诉我们,这些土偶的碎片,在家中的地位是特殊的。新泻县一个叫栃仓的地方,就保留有一个这样的遗址。遗址里共有三处地方放置着土偶碎片,从其放置的形态上看,可以推断出它们是用来祭祀的。其中一个碎片是仅存胴体的土偶,它被埋在洞穴的深处,土偶片立着,周围则由涂着红色的土器围着。尽管这只是一些土偶的碎片,但它们不仅只是养育孩子的母亲的象征,还是尊贵的母神的象征。

绳文时代前期的土偶非常简单。但到了中期,大土偶出现了,制作方法、土器纹样等也变得复杂起来。它们被精心制作出来以后,在某一特定的时间里被破坏,然后很少的一部分(可能也是最重要的部分)碎片放在家里祭祀,剩下的或者埋到田里,或者送到某些进行集体祭祀的地方,或者分散在部落周围。考古学者们解释说,这种有计划地破坏土偶的现象,是与大气津比卖女神的神话相联系的。这些被破坏的土偶就是神话中被杀死的女神,因为女神的尸体上会生长出作物,所以将土偶埋在田里,则是祈求收成,之后人们在这里烧地种植作物。这就是当时的一种信仰。

因为制作土偶的目的是要打破它,所以制作方法也很特别。一个土偶不是由同一块黏土制成的,而是各个部分分开做,之后用竹签或木签连接起来,外面覆盖上黏土,然后再装饰上纹样(“蛙纹”为典型的绳文纹样之一)、眼睛、鼻子等。

绳文时代中期出现的煮东西的蒸器中,有一种叫“人面把手深钵”。钵体整体上象是一个怀孕的女子,胴体中间细,上面的钵体是膨胀的,用来装食物;中间有一个盖,似乎是为了空气的流通而设置的;下面的部分则装水;钵体装饰着表示人的脸的把手。用这样的容器蒸食物,被认为是从女神的身体中取出好吃的食物,所以这种深钵还有一个很突出的特征:头顶的部分有一个很大的口。装在里面的食物就从这个大口中取出来,这就好象食物是从女神的口中源源不断地吐出来一样。山姥的头顶有一个大嘴巴,其灵感也许就是出自这里。有些故事中的姥皮就是“蛤蟆皮”,其灵感是否也来源于绳文“蛙纹”呢?“人面把手深钵”相当大,可能也用来储藏贵重的东西。

因此,伤害女土偶的身体,从这样的身体中产生出人类的生活必需品,是当时的女神信仰,这也是绳文时期日本人自然观的一种表现。

七、别离的丰收

日本的民俗语汇里,有一个词叫“别离的丰收”。意思是:家里有重要的人死了,为后人着想,在那一年作物将有大丰收。所以这样的丰收也叫“别离的丰收”。

这体现了民间对非寻常的丰收年的一种警惕。例如在高知县的一些乡村,南瓜如果长得异常大,那就意味着将有不幸。在这种异常的丰收之后,往往接下来的两三年里,收成都非常不好。对于这种“别离的丰收”,民间通常很慎重地对待,也会采用一些应对方法。比如祖祖代代耕作的田地,以一年为限,让给年轻的继承人;或者以退还租种地等方式,更换耕作者。采用这种耕作方式,据说虫害、风灾、水灾都比较少,收成也比一般的年成好。这也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别离之丰收”。

有很多的山村选择种荞麦,做法一般是先烧田,后种荞麦,之后无需特别的照料。山里人特别当心荞麦出现“别离的丰收”的现象,在一些地方,如果荞麦出现异常的丰收,就由当家人爬上屋脊,高声叫道:“大家一起来祝愿吧。”然后大家聚在一起饮酒。据说,这就是避开“别离的丰收”的方法。

与之相反,在日本的土佐郡,也有一些山村把意外的丰收或幸运说成是“山姥附体”,有的农家甚至把山姥当成自己的祖先。土佐郡土佐山村里有一条叫“山姥瀑”的瀑布;另外,一个祭祀山姥的断崖边,有一条瀑布叫“白瀑”。说的都是山姥与丰收的故事。

一个种稗子的农人,他田里的稗子突然都抽出了二股穗,割掉以后再长出的还是抽二股穗。没几年,仓库、住房里都堆满了稗谷。家眼看着繁荣了起来,主人也成了有身份的人。但是,主人很害怕稗田的这种现象,有一天叫人去烧田。在燃烧的田里出现了一个发出尖叫的老妪,她被火烧伤了,拉着衣服的下摆跳到瀑布里去。这个瀑布就叫“山姥瀑”。

再更为古老的时候,一个叫龟次的人,家里突然出现“山姥附体”的现象。田里的作物,抽出的是二股穗,割了再长,总是割不尽。而且奇怪的是,在田里时,只要想想自己要什么,回家时家里就有那样东西。出身贫寒的龟次,对这种奇妙的幸运抱着疑虑。有一天,他提前干完田里的活,突然回家时,从障子的破口处,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太婆,在家里不停地扫着地。不经思考的龟次不由地叫道:“啊!”声音一发出,老太婆一下子就飞了出去,在“白瀑”的上方消失了。当然,龟次的家也很快就衰落了。

山姥隐藏在田里或者家里,会给这个家庭带来富裕的生活,这样的故事还保留着绳文时期女神信仰的核心要义。山姥消失了,家里的作物也不再丰收,这也算是一种“别离的丰收”。

不过,深山里还是少不了将山姥当成怪物的。据说住在深山里的山姥,会发出“喂——”的喊声,如果答应了,就会被山姥取去性命。如果听到山姥的叫声,但默默地翻过山,那一年田地里就会丰收。因为害怕山姥,人们还会在特定的时节举行一些用以避开山姥的活动。

每年的十一月,一种叫“本川神乐”的夜神乐,在土佐郡的大川村到本川村的各个部落巡回。这个季节里,山村的夜晚寒冷得让人浑身发抖。村人们聚集在一起饮酒,带上面具跳舞,人们都兴奋地大叫着“跳啊,跳啊”。往往时针已过了十二点,但激越的太鼓、铜拍子的声音还在山里回响。人们彻夜玩乐着,这样就可以避开山姥。深夜以后,人们开始跳小豆神乐。原本盛一斗的作物种子,盖上斗板,是一种禁忌;如果这样做,将使作物不生长或长得很不好。但只在这一神乐的时刻,盛一升的小豆放在方型的量斗里,盖上斗板,由四个神乐大夫(由村民或采伐工担任)从量斗的四角,各自用左右手取出小豆握在手里,在整个舞殿里上下挥舞,从右往左不停地往返,他们一边用尊敬的称呼喊着山姥,一边向天花板上扔豆子。如此三次,第四次时,四个大夫抬起量斗高举向天花板,小豆飞散,在旁边等着的村民们,就争着捡小豆子。据说这时捡到的小豆子,春天里用来播种,一粒就能收获一万粒。从科学的角度而言,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寄托了人们对于丰收的美好愿望而已。[50](参看“别离的丰收之日记”)

山姥既是人们忌怕的,要回避的;又是人们要祈求的丰收的象征。所以,民间故事中的山姥才呈现出以上描绘的种种形象,它们是相互矛盾的,因为山姥时而以妖怪的面目出现,时而又展露出“她”的远古面貌。日本民间就是在这种又惧怕又欢喜的心态中塑造出了活跃于山间的山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