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时候，皇宫总是比别处还要黑一些，层层叠叠的屋檐仿佛遮住了最后一点亮光，倘若不点灯的话，那宫殿的最深处便暗的如同坟墓一样。
凌慧冬走进去的时候，还是有些怕的，虽然姐夫对她真的很好，锦衣华服，珍馐美味，多的是她这个乡下姑娘没有见过的东西，甚至还封了她做翁主，婢仆无数，可她心里头知道，他对自己的好，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特别，而只是因为他在透过自己看姐姐。
他把想给姐姐而不能给的东西，都给了自己。
凌慧冬从来没有见过姐夫疯的一面，也没有见过他的肆意，所以听着别人说起陛下多么多么奇怪时，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么和善温柔的人，怎么会是他们口中那个擅杀冷漠的皇帝呢？
可是，她也的确感觉到，无论姐夫对她多好，但总感觉跟着她隔着一层。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管是冷是热，是笑是怒，总跟着其他人不大一样，格格不入的很。所以其实她心里头还是有点怕他的，不管他对自己多么好，自己都没有胆子去对他提任何要求。
这次也一样，她本来是不敢来的，但是想想苏大人，心中便又憋了一口气，什么都无所畏惧了。
苏大人跟姐夫不一样，他不管是严肃还是微笑，都让人觉得很亲切。他站在人群中时，总会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托付，想要信任。当初自己一家人进京，与着他素昧平生，他便帮了自己许多。后来城中大火，那么乱的状况，他又能挺身而出救了那么多百姓，所以在着凌慧冬眼中，简直没有什么英雄能比苏大人更厉害了。所以苏大人遇到了难题，不管什么，她总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帮他。
想到这些，凌慧冬鼓起了勇气，战战兢兢的往着寝宫深处走去。
赵荣琛住的地方很黑，他不喜欢灯火通明的，于是便叫外面熄了灯。他也不喜欢美人相伴，宫婢服侍，所以所有人都在了外头，除非他传召，不得入内。他登基后，也有不少人送来美人，他毫不推辞，照单全收，但是等着那些美人入宫后，却从宫中开辟了一片地给她们，然后每人发上一把豆子，让她们去种豆子。
他没有说出这举动的用意，美人们在背后骂他的荒唐，但却也没有一个人敢不去种。有些人说，只要种出了东西，便能得到皇帝的宠爱，但是凌慧冬总隐隐的觉得，这些人怕是要失望了吧。
凌慧冬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寝宫深处，当看着最后一道帐幔时，还没有人出现，她忍不住有些心慌，便咳了一声。
“谁？”赵荣琛的声音懒洋洋的从着床上传来，有些倦。
“姐夫，是我。”凌慧冬怯生生的叫着，握紧了篮子。就在她担心赵荣琛让他离开时，周围忽然灯火都亮了起来，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正在诧异间，便见着一个人影走了过来，掀开了帐幔。
因着是在寝宫内，所以他穿着常服，只是那衣服看上去有些旧。凌慧冬好奇难道皇宫里皇帝连件新衣服都没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等抬起头，便看着赵荣琛正在笑着看她，“这衣服好看不？”
“好看。”虽然有些旧了，但是却做得很熨帖，看得出是下了番功夫的，所以凌慧冬下意识的就回答道。
听着她这么说，赵荣琛笑的更温和了一些，看着她带着几分欢喜的说道，“这是你姐姐做给我的。”
凌慧冬一怔，却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赵荣琛将她引进了屋内，屋里头没有想象中的灯火辉煌，只是些寻常的桌椅板凳，有些还有着烟熏过的痕迹，仿佛是曾经被烧过，又重新补好了。
赵荣琛见着凌慧冬四处打量着，很随和的笑笑解释道，“这是我们原来的屋子，家具抄家的时候被收了一些，还有些搬不走的就留在那里，那些晚上又被烧了。我后来让人将东西从库房里搬来，又重新修整了一番，总算是有些以往的样子了。”
“这宫里头，我猜依着你姐的性子，大约不怎么住得惯。有些旧物在，她或许就没那么拘束了，你说是不是？”赵荣琛笑着回头问凌慧冬，凌慧冬看着灯光下的笑容，鼻头一酸，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
他在问她，可他又没在问她。她知道，他在通过自己问另一个人。
那天晚上的事情，凌慧冬想起来还觉得像是一场噩梦.她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险些被挤死，所以后来一连好多****都不敢入睡，一入睡就梦到姐姐在哭着喊她。她很内疚，大哥比她更内疚，他们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姐姐，如果她们没有放手，那就不会导致她下落不明了。
现在，想想自己要做的事情，她实在是怎么都张不了口。
“傻丫头，好端端的哭什么。”赵荣琛见着她这样子，意外了一下，然后递了帕子过来，“有人欺负你了？别怕，姐夫给你出气。”
“不是的。”凌慧冬哽咽了一下，摇了摇头，然后看着赵荣琛，有些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我听人说你没吃饭，做了点宵夜来给你吃。”
“你有心了。”赵荣琛听到这些，看了看她手中的食盒，摇了摇头，“不过我不饿，以后别这么折腾自己了。”
“都是些小菜，我们以前街头摆摊时常做的，”凌慧冬坚持将着食盒放在了桌上，然后吸了吸鼻子，“你这样饿着，饿出病来怎么得了。你，你好歹吃几口吧，姐要是知道你这样糟蹋身子，一定会很难过的。”
赵荣琛听着她这么说，迟疑了片刻之后，却是坐了下来，温顺的说道，“好，我吃。”
如凌慧冬说的那样，她送来的东西的确很简单，一瓮小米粥，一碟过了水的青菜，一碟松雪笋丝，一碟腌菜头，一碟切得细细的梅花鸭子。
“这些都是姐姐教我做的，味道怎么样？”凌慧冬坐在对面看着赵荣琛吃饭，问的有些期待。
赵荣琛坐在对面，一脸虔诚的喝了一口粥，然后尝了尝几碟小菜，然后眼睛在着灯光的映衬下格外明亮。
“很好吃。”他过了许久才张口，然后低声呢喃着，“都是我最爱的口味，她，她还记得。”
凌慧冬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一遭，坐在那里，顿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还记得姐姐指挥自己腌菜时的样子，她捧着肚子站在台阶上，让着她多放点盐，然后笑着说，“他就是喜欢吃这些口味重的东西，胃口不好的时候拌在粥里，配着肉糜，能吃一大碗。”
那时她问姐姐他是谁，姐姐却忽的收了笑容，转过头去不再说话，于是她也就不敢再问。
如今，她才知道他是谁。
凌慧冬坐在那里，看着赵荣琛小心翼翼的一口口吃完了那些菜，自己将着帕子攥在手心，攥的几乎要汗湿了。
所有人都觉得姐夫既厉害又古怪，却有几个人看着他这孤单寂寞的样子？来之前她还自信满满，来之后她却是根本无法启齿，对着他说出那句“算了吧，不要再找了”的话。
“你有心事？”不知道什么吃喝，赵荣琛已经吃完了东西，一句话将着凌慧冬从沉思中拉回来。
“我，”凌慧冬听着他这么问，绞着帕子，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吧。”赵荣琛摇了摇头，放下碗擦了擦嘴，然后笑着说道，“我能看穿人心，你有事，这瞒不过我的。”
“我，”凌慧冬犹豫了片刻，最后鼓起勇气咬着牙说道，“我想姐姐了。”
“我也很想她。”赵荣琛点了点头，然后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痴意，“你放心，我很快就能找到她了。”
“我知道，你要出兵，”凌慧冬结结巴巴的说道，低着头绞着帕子，看着自己的手，努力让着自己鼓起勇气，将着那些话说下去，“这样，会死，死很多人的。”
赵荣琛坐在她对面，没有说话，似乎连着呼吸都停止了。
“姐姐，姐姐不会高兴的。”凌慧冬看着自己的手，啪嗒啪嗒，眼泪忽然就止不住的落了下来，“姐姐不喜欢死人，她，她那么好，要是知道因为找她一个人，就死那么多那么多人的话，她一定不会高兴的。”
凌慧冬说完这些话，终的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着什么，是为赵荣琛而感觉到心疼，还是羞愧自己竟然能如此的落井下石。
赵荣琛坐在那里，笑容像是凝固了一样，很久都没有动。过了很久，当久到凌慧冬已经从着心底里害怕起他的沉默时，他才开了口。
“不喜欢，”赵荣琛低笑着一声，那笑容阴沉沉的，仿佛浸透了夜的黑色，“多年前，你们就是拿着这个理由劝我的，过了这么多年，难道又要拿着这个理由来阻我？”
“她要是不喜欢，那她站出来跟我说一声啊！”赵荣琛抬起了头，看着凌慧冬，眼里头有着怒火，但更多的却是伤痛，“她在哪儿啊？她亲口告诉我啊？只要她说，我哪件事没有依过她？！”
“可是，你们跟我都知道，她不会来说的……”
“她或许永远都张不了口……”
“所以，你们谁都能说用着她的名义，告诉我她会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