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等待》,等待的是谁呢?原来是旗旗!他给旗旗递了一张条子,结果她那天并没有应约去公园。可是他还是很感激她。她没像别的姑娘那样,要么大惊小怪地交给老师,要么当作炫耀的资本,招呼一帮人来“奇文共欣赏”。旗旗悄悄地压下了。跟他碰个面对面的时候,从她脸上也看不出蔑视的表情。吴老师讲评过他的作文,一天放学,旗旗主动过来向他说:“你看,坏事还变成了好事,你到底发挥了你作文的天才。希望你多向那方面努力,可是你以后再别给我写条子,我跟别的女生不一样,在中学里决不谈恋爱。”那时,他还油腔滑调地问:“那么到了大学里呢?”谁知旗旗很严肃地说:“你先问问你的经济独立了么?没有独立的经济哪有独立的人格?连独立的人格都没有,还谈什么恋爱!”这番话如醍醐灌顶。后来,他虽然仍是嬉皮笑脸,撒野尥欢,可是却从来没跟女生胡闹过。尽管晓莉也曾对他飞媚眼,但旗旗的话总在他耳边。
听说,旗旗考上了上海的重点大学。上海的重点大学和本省的师范学院,未来的研究员和未来的中学教员,中间差的码子大了!从此旗旗离他可望而不可即,恐怕连望也难得望见。他不觉勾下头,拣起一根树枝,像《红楼梦》中的龄官一样,在黄土上乱划了许多“旗旗”,一层一层的,密密麻麻。
这时,来的不是贾宝玉,而是懒猫。懒猫从普济寺里出来,发现了他,招呼道:“喂,你蹲在这儿干啥?”
他慌忙用脚把地上的一片字扫掉,懒懒地答应:“不干啥。”
“你他妈的考上大学了,还垂头丧气,叫我,咋办?”懒猫过来,跟他并排坐在荫凉底下。“洋马,还是你够意思!你没见,今天我在街上瞧见几个考上大学的,他妈的眼睛都挪到头顶上去了。孟小云那臭丫鬟,还给我猛灌糊糊,什么:‘你好好复读嘛,争取明年上大学嘛!’”懒猫学小云娇甜的嗓音学得活灵活现。洋马也被逗笑了。
“你他妈的真有姜昆的天才!”他在懒猫背上给了一巴掌。
懒猫又说:“我心想:去你妈的!你他妈当了博士也是副丫鬟相,生就了的!”
洋马不愿骂小云,便指着懒猫手里拿的一本小黄本本问:“这是本啥书?”懒猫将书一扬,说:“我他妈也是闷的!听猩猩说普济寺的和尚会武功,有什么武经秘诀,今天跑来想跟老和尚套近乎。老和尚真逗!当真事儿跟我聊了起来,说人要干好事,这辈子干了好事下辈子肯定有好报应。他说他就是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到了六十多岁,政府照样把他养起来。一天不干活,光念经,每月还给他六十多块。一听就腻:闹了半天,你他妈的菩萨原来还是人民政府!临了,他又送给我这本书。你别说,这虽然不是啥武经秘笈,可还有点道理。”
两人笑着把书翻开。这本书叫《觉海慈航》。懒猫指着一段说:“你看,老和尚教我先念这一篇:”
佛教是专门讲究解除苦难的法子的。等到烦恼断尽了,心里无挂无碍,无忧无虑,这才算真自由。
从这里看来,佛教的道理,不但不和现在的学说违反,并且更彻底一些。如果人人都照着佛的说法去行,你想世间还会有刀兵盗贼劫难吗?况且这不过是顶浅近的道理,拿一点来作个样子罢了。至于高深的道理,任你多少年,都说不完,真是无穷无尽的。
问:这么说来,想要避劫,最好是学佛了,是不是?
答:是的。不过学佛的好处,却非仅仅可以避免劫难。学佛的人,并且将来也能成佛,和释迦牟尼一样。
问:真的吗?请问成了佛,有什么好处?
答:你要知道佛的好处,先要明白众生的不好处。且就我们人类来说吧。我们一生下来,就和苦恼订了合同,亲爱的偏不到头,仇怨的偏缠搅。以及天然的灾害,意外的祸患,任你有钱有势,灾祸还是跟在后面。即使那些可以摆脱得了,却没法不病不老,更不能不死。这都是因惑造业,因业受苦。佛是因为已经觉行圆满,所以在涅槃界,可以不受诸苦。这便是成佛的好处。佛看着我们受苦,像在火坑里一般,特地教我们许多成佛的方法,就是为的救我们脱离这个火坑,改造这个火坑。
问:既然这个世界是个火坑,学佛又很费功夫,我们还不如直截了当弄点毒药把自己药死,不是一了百了,立刻跳出火坑了吗?
答:这却是很大的错误。这个世界虽然是火坑,只要我们大家肯于学佛,是可以用我们的力量,把它变好的,这是佛教里头积极的精神。如果自己寻死,死后真的一切完了,那倒也未尝不可。要知道,死后并不是一切都完了。以后还须要转生的。照佛经上说:自杀是有大罪的,再转生时,得报更苦,那不是跳到火坑更深的地方去了吗?所以自杀的人往往长期沉沦鬼道,非常痛苦!
两个朋友边看边评论。懒猫说:“瞧!这还是佛经的普及本,白话的,跟他妈科普读物一样:《十万个为什么》。可人家舍得白送!”
洋马叹道:“人一生下来,就和苦恼订了合同,这话不假!”又转忧为笑:“它也要改造世界哩!还要把世界变好。懒猫,你干脆当和尚学佛去吧。这不和上大学的目的一样?”
懒猫耸了耸鼻子,哼了一声。“去你的吧!你上大学是为了把世界变好?纯粹是为了捧个铁饭碗!我他妈的过些日子就跟我哥做买卖去了。蹬上一辆三轮,专卖女人的裤衩和乳罩,外带丝袜连袜裤。我哥说保证我三年发财。你他妈上了三年大学,我没准已经变成白公子他爸了。小子,你到我公司里来吧!我专门为你办个子弟学校,派你当校长。”
洋马笑得很尴尬。他想,这还很有可能哩!懒猫倒比我还早地获得了独立的人格。
两人看到谈自杀的一段,懒猫忽地惊呼一声。
“哎呀!这么说来,王文明真玄!差点沉沦到鬼道里去了。那才叫永世不得翻身哩!”
洋马迷惑地问:“王文明?王文明咋啦?他不是跑了吗?”
懒猫做了个鄙薄的手势。“他跑到他娘的后脑勺子上去吧!这可是最新消息,县上的人大概还不知道哩。前几天不知他从哪里弄来好些耗子药,先把他养的耗子都药死了,转眼自己又吃下肚去。复读复读!孟小云那臭丫鬟说的‘复读’,王文明可真的服毒了。”
洋马忙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别是你瞎编的吧?”
懒猫赌咒发誓:“我瞎编干啥?我瞎编了是你孙子!你忘了?我姨父是医院的大夫,就是他抢救的。王文明的妈,就是上次咱们到他家见的那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跟我姨父说的。医生抢救病人,病人家属当然要给医生说清楚:是什么药,怎么吃的,吃了多长时间。我姨父啥不知道?”
洋马不知为什么特别不安:“后来呢?”
懒猫说:“后来抢救过来了。总算小命没有白送。抢救过来也是迷迷瞪瞪的,两眼发直,一问三不知。他妈说这两个月,他一直是这副神气。一天闷在屋里,老不出门。家里人还以为他在学校里干了那事,臊的,怕见人,也没多管他。我姨父请了几个大夫来会诊。结果都说要送精神病院。他爸问银行要了辆小车,昨天送走的。你看,我记得我当时就说他有精神病,果不其然!我的眼光还是准的吧?他妈的,要当时就照我说的治,也不至于让他吃回耗子药!”
傍晚,洋马也没有回家吃晚饭。从普济寺广场出来,过了普济寺桥,沿着环城路绕了一个圈子,走到已经散市的自由市场。路灯还没有亮,个体经营的饭馆里灯火辉煌,响着咣咣当当的炒勺铁锅声。他摸摸牛仔裤的屁股兜,掏出来一把散票子,还有钢镚儿。这都是近一个月来替家里买东西落下的找头。数一数,有一块八毛多。他走进一家油腻腻的饭馆,找了个单桌坐下。桌上没有铺台布,脏得发黑。主人过来问他要吃点啥。他瞧了瞧笑容可掬的主人,竟发现他既像那位发明“一嗅灵”的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博士,又像个老和尚。
“来一个拼盘,再来二两白酒。”
他一口就把酒灌进肚去。他从来没有喝过酒,只觉得火辣辣地噎嗓子。他妈的,这酒也有一股耗子药的味道!啊!“佛看着我们受苦,像在火坑里一般”。难道你没有责任吗?你为什么把王文明撇在卖耗子药的摊前自己跑了?他搛了两片松花蛋送进嘴里,淡而无味,如同嚼蜡。等他出了饭馆,酒劲却上来了。有一条野狗正在肉摊下面皱着鼻子东嗅西嗅。他趔趄着,同时又亢奋起来,无端地向那条野狗踢了一脚。狗尖嚎了一声,回头朝他望了一眼,就夹着尾巴没命地跑。
他跟着野狗直追,一面跑一面用两手噼噼啪啪地拍着屁股。他又想笑,他又想哭;他一时回忆起他在七八岁时就喜欢成天追猫追狗;他此刻充满着幼时的冲动;他觉得他仿佛变小了,变到了他经常留恋的那个童年的时候。
于是,他就敞开怀,迎着晚风将狗一直追下去。
可能今天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这样撒欢了吧。
他为什么追我?他为什么追我?莫非他发了疯?狗一边逃一边这样想。
26
孟小云忐忑不宁地跨进吴老师家。
她忐忑不宁,完全是由自己幻想搅起的。一个学生,考上了大学,在即将去外地上学之前,向中学老师告别,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她总觉得她一去吴老师家,就有无数的眼睛盯着她,有无数的耳朵在听他俩说什么,有无数张嘴在议论她。她畏畏缩缩地,然而又强作镇静。她心里编织着许许多多她与吴老师恋爱的片断。可又要假装出一副坦然的神态。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苦恼。那些恋爱的片断,总也串不成一个故事。像云,像雾,散在她四周飘浮缭绕,却又使她激动不已。弄到后来,她也糊涂了:究竟是爱自己的吴老师,还是爱自己的幻想。
她这是第二次单独去吴老师家。第一次去,表面的目的是为了填高考志愿,聆听吴老师的指导。吴老师爱人去省城学习去了,孩子一直在爷爷那里,也在省城上学。一所小院子,两间小平房,还有半间厨房,到处是失去家庭主妇的孤苦伶仃的模样。鸡飞到窗台上拉屎;猫钻在炉洞里撒尿。反正厨房里冷锅冷灶的,几株白菜都干巴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切开的西瓜,西瓜瓤子成了洗锅用的丝瓜瓤子,筋筋缕缕的。满屋子苍蝇乱飞,还在墙上的水彩画上爬来爬去,一边爬一边搓爪子。
吴老师微笑着说:“我这些日子没开火,就在街上吃。倒也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同时,时间也多了,可以帮助你们多复习。我觉得最近还胖了一点哩。你看是不是?”但在小云眼里,吴老师比在菜场见到的那天更可怜了,可怜得她心疼。吴老师说自己胖了,小云却看着他瘦了。人一瘦,个儿显得越高,两鬓还依稀有了白发,于是更像弗兰西斯·马休斯。
小云勤快地打来了一盆清水,问清了哪块是抹布,便帮吴老师擦拭起家具摆设。一种隐隐的竞争心浮出她的意识层面:我要你觉得我比“她”好;你有了我才是幸福的!而吴老师反不安了,也忙乱地整理着一大摞报纸图书。小云把每一样东西都仔仔细细地擦得锃亮,擦出它的本来面目。吴老师再三说算了算了,过几天它们还会脏的。你还是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去。小云仍不罢休。她想在吴老师身边多待一会儿。她置身在这凌乱的房间里,有一种在不修边幅的吴老师的怀抱中的惬意感。她的幻想似乎离现实近了;云开雾散,远山露出清晰的峰巅。
谈到小云要报考什么志愿,她讨好地说,她要报考师范,将来和吴老师一样,当个优秀的人民教师。而吴老师却喟然长叹。小云端详着吴老师伤感的脸,挺纳闷。
“怎么?我的志愿报错了么?难道我将来不能当老师?”
吴老师转过身去,把一摞书归到书架上,一阵沉默,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老师当然是崇高的职业;国家也需要大批的教育工作者。可是,当什么也比当教师好!”
小云困惑不解,那么热爱职业的、教得那么好的吴老师,为什么却认为当教师不好。她疑疑惑惑地凝视着吴老师的背影,手慢慢吞吞地移动着抹布。她直感到吴老师郁郁不乐的神态后面,有他难以言传的苦恼。她油然产生了一种想抚摸他,安慰他的爱怜感。于是,她把她的万种柔情都放到她手里的抹布上,是那么温情脉脉地拭擦着毫无所觉的桌椅碗筷。
这次,她带着外省一所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心里揣着一个绝密的想法,来找她的吴老师。近几天,她就一直被这种想法折磨着,她想,我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我爱他。
吴老师正蒙头大睡。这么闷热的天,他居然没出汗。他掀开毛巾被坐起来,接过她的录取通知,在膝盖上展平,摩挲着。表情木然。
“因为我数学不好,怕考的分数不高,所以才……”小云带着歉意的口吻,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吴老师的脸。
“师范就师范吧。”吴老师却淡淡地说,“这个师范大学虽然不是国家的重点大学,但是也不错。文学系还有点名气的,我记得……”
他举了几个人的名字,小云一个也没听说过,据他说是现在经常发表论文作品的,是这所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但小云感到吴老师显然心不在焉,目光呆滞,在录取通知和她的脸上粘粘地游移。胡子有几天没刮了,蓬松的头发和鬓角连在一起,一直拖到下巴。吴老师原来长着一副络腮胡子。小云觉得他更具有风度。
吴老师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些勉励的话,在小云听来都是些不相干的事。陡然,吴老师又不说了,似乎也发觉自己的话索然无味。他微微地垂下头,用大拇指顶着眉心,呆坐在床上。
小云倒了一杯水,端到吴老师身边,关切地问:“吴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吴老师只穿着背心,裸露出匀称的两肩和两臂的双头肌。支撑着两臂的胛骨,顶端的突出部分有极强的力度,给她一种可靠性和稳定性的感觉。稍稍佝偻的厚实的背脊展现出一种成熟的男性的弧形线条。从背心的圆领中望下去,平坦的胸脯如郊外的原野,是春游时躺着打滚的最好场所。杯中的水轻轻地晃荡着,小云也觉得自己的两腿在阵阵颤抖。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已经十八岁了!这就是男人!这就是男性!也许这就是物理学上讲的“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吧!她心中有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向她呼叫,然后又转入窃窃私语。私语如茸茸羽毛,撩拨得心发痒。那私语似乎在教她怎么说、怎么做。她极力想听清楚自己内心的那个声音,紧张地凝神地向她体内谛听着,以致额头、鼻端和胸前都沁出了汗珠。她就想一直站在这里,一直站在吴老师身边,直到他有所动作。她要顺从吴老师的动作,听凭他的摆布。结果,一滴水终于从她倒得满满的玻璃杯中晃了出来,无声地掉在吴老师肩膀上,随即便像洇进了皮肤似的消失了。
不知怎的,她非常非常羡慕那一滴水。但她仍然缺乏做那一滴水的勇气。
吴老师仿佛被惊醒了似的,抬起头,用空洞般的眼睛看着她,问:
“徐银花自杀了,你知道吗?”
“啊?!”
于是,温馨迷人的气氛全部被破坏了。
27
五十年以后,公元二○三六年,六十八岁的孟小云出版了一部长达二百七十页的回忆录,关于今天的一段,她是这样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