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在寺前的大柳树背后,等几个同学骂骂咧咧地从她身边走开以后,她才出来。她听见母娃子说:“我要是考不上大学也不嫁给那样的男人!什么‘青龙照命’……”理科班的一个学生笑道:“你能嫁三个男人也不赖,一辈子当三回新娘子比当博士还风光哩……”她欲前还止地向卦摊挪去,还没挨到眼前,算命的就招呼她:
“来来来!这几天学生到我这儿来的可不少。问考试,问升学,问前途,问父母寿数,问婚配嫁娶,我是免费服务。灵了你帮着宣传,不灵你就一笑。五毛钱,看场电影就完了……”
这是个中年人,穿一身灰制服,挺像县政府的干部,说的话里还夹着时髦词儿。她挪到卦摊前面,看看四周再没有本校的学生,放下心来,照算命的要求把生辰八字报了。算命的脑子比电子计算机还快,当即给她批了几行字,她照录如下:
命大三两三,早年做事事事难,百计施展枉费心,半世有如流水去。
此命为人性巧心灵,生就桃花艳容。
为人多愁善感。恩中招怨,君子钦敬,小人嫉妒,骨肉无援,志在四方。黄花莲凶,大男易化。十年寒窗不得志,三十一二大运交,万业换新,名利振达。
大事天定,小事由命。寿元八十一岁,卒于九月之中。
她捏着小日记本,恍恍惚惚地走出广场。原来命中注定如此!小小的日记本很重很重,坠得她抬不起胳膊。这里面装着她一生浓缩的光阴和遭遇。“早年做事事事难”,“半世有如流水去”,还有什么“骨肉无援”,“十年寒窗不得志”,准得不能再准!她以为识破了天机。而那些“三十一二大运交,万业换新,名利振达”等等话,她执拗地想着是算命人给她的安慰,要不他凭什么收我五毛钱!
是个多云的夏日。风刮起街道上的尘埃,商店橱窗的玻璃黯淡无光,行人和车辆全是灰蒙蒙的一片。她路过普济寺桥。原来这是座石砌的三孔桥,最近铺上了水泥,加宽了路面。她沿着桥栏向前走。她不敢停下脚步引人注目。可是她的心思却整个地被桥下的流水吸引了去。“半世有如流水去。”她虽然不能参透七字的蕴含,但仍要极力地去咀嚼它们。浊流哗哗作响,浮载着泡沫和脏物,河道不畅,流沙淤塞。流水也是如此的艰难。她觉得七个字糅杂成一团的滋味很苦很苦,苦得口腔发涩,两腿酸软。她的身躯也像那些泡沫,随着身下的流水向她毫无所知的地方漂呀漂去。
24
下面,再照抄一段徐银花的日记。
7月7日
早晨,二嫂把我从慌乱的梦中叫醒,大概二哥看我脸色不好,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妈却不高兴地说:“这副丧脸像个考试的么!”八点钟一进考场我由不住心跳得厉害。语文我本来以为蛮有把握的。吴老师教得好,我又爱听他的课。我的作文也有进步。可是刚过半小时我的思想就从卷子上跑开了。我的心里越着急就什么也想不起来。反而算命的话、老司的脸充塞了我的脑子。我朦朦胧胧坐着,连下考铃声都没听见,直到监考催我离开考场时我才坐在空白的卷子前惊呆了。
下午,在数学答卷上糟极了,这是我预料之中的。可我没想到在答政治题时,突然感到胸部疼痛难忍。我强制着咳嗽,想呕吐,心里乱翻腾,气喘吁吁,全身都冒汗。我只好趴在桌子上。有人推了我一把,监考问我要不要叫大夫。我摇头拒绝。考试结束,大门口挤满了学生家长。他们有的举着冰棍的,有的端着冰淇淋等自己儿女的,还有几个干部开来吉普车等在门口接人。我费了一个多小时才推着车子回到家。
她没有能参加完全部高考便病倒了。
那天早晨,她昏迷不醒。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把她抬上自己家的手扶拖拉机。包工头嘟嘟哝哝地骂着:“九九八十一拜都拜了,最后这一哆嗦没哆嗦下来!”接着又自怨自艾:“妈的!早知道就别让她上学!是乡里人的命咋也挣不到城里去,反把丫头害了……”妈妈也说:“我早说了,丫头就让她学针线锅灶。你非要送去让她受罪。你人老八辈子都不是读书的料,能生个读书人出来?现在倒好,搞得家里家里活干不了,书书也没读成。文不像秀才,武不像个兵。看将来咋办……”拖拉机还没发动,老两口却先动了肝火。
“吵!吵!吵啥!”大哥在驾驶座上吼道,“看看还有啥带没有。脸盆带上了没有?”
拖拉机嘟嘟嘟地在一村人的笑话中开向医院。这一村人看着包工头奇迹般的发财都气不忿,倘若这家再出个大学生,那么大家的眼睛都得淌出血来。
“考,考,考!这下可考成糊嘎渣儿了!”
“鲤鱼跳龙门。那得真是鲤鱼才行。小鲫瓜子也跟在里头混。看,摔成了八瓣儿了吧……”
县医院的大夫诊断,她害的病叫“心脏肥大”!一家人都没听说过,这是种什么怪病?心咋会肥大?问有妨碍么?大夫挺客气,说最好在医院观察些日子,反正你们家有的是钱,付得起住院费。这位大夫也想给家里安装土暖气,要跟包工头拉关系。她爸爸想,丫头回家也干不成啥,住院就住院。让乡里人看看,你们得病住得起这么白净的病房么?一天三顿饭还有人侍候着。
她身不由己。心也让听筒听了,肺也让机器照了,腰也让大夫捏了。总算没有检查出她干的“坏事”,只有这点让她放心。她躺在陌生的病床上,眼眶里泪水盈盈,对二哥说:“我再不要啥了。你们都回吧。就是我枕头底下有个小绿本本,让珠珠给我捎来。”
妈妈望着病怏怏的女儿,心也酸楚起来,骂道:“病成这副架势,还惦记着啥本本!以后别念书了。病好了家去,跟你嫂子多学着点针线锅灶。”
到了中午,她的大侄女儿珠珠还是把她的日记本送来了。又带了些水果罐头,都堆在她床头柜上。
她一觉醒来头还昏昏沉沉的。仿佛自己仍坐在考场里,心里火焦火燎,天气又闷热。别的考生都交了卷子,唯独她坐在一个其大无比的房间的正中央。四面八方的空桌椅一排一排直排到看不见的尽头。前方的黑板黑得吓人,又大又重,岸然地向她挤压过来,像是一只黑老虎张开的大黑口;还有一张空白的卷子摊在她眼前。上面连一点墨迹也没有,白得叫人打冷战,白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她手抖得不敢往纸上点一个点。往上面写任何一个字都是错的,绝对不会是对的!因为那张卷子注定就要跟她作对:写对了也错,写错了更错!只有它那不着一字的冷峻是绝对绝对地正确。黑的黑板,白的考卷,黑的黑板,白的考卷,黑的黑板,白的考卷,黑的白的黑的白的黑的白的……黑和白在她眼睛里而不是眼睛外乱转,最终搅和成一团,转得她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
医生给她注射了一针。她悠悠地又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了。她感到这会儿挺清醒。她伸手拿起她的日记本,她觉得日记本奇怪的轻,轻得让她不能忍受。那里面有她度过的许多许多日子,那里面有她的命。许多许多日子和命加起来,原来不过这么点分量!
如果说“悲伤时,世界变得贫乏空虚,抑郁时则是自我变得贫乏空虚”,那么她现在正处在既悲伤又抑郁的状态。她的世界和自我都极为贫乏空虚。她自己已经认为自己毫无价值,生来命苦不说,还害了爸爸妈妈,害了哥哥嫂嫂,害了王文明,害了老师……她是一个非常下流卑鄙的女人!那“毛病”还没有改掉,也改不掉。别人都活得活蹦乱跳,只有自己才在那上面偷偷地找一点乐趣。这说明她生来就跟别的女娃娃不一样,生来就坏!为什么王文明不去摸别人?皇后、晓莉、旗旗、小云、母娃子都比我漂亮,他不去摸,偏偏要摸我?不是因为我特别坏是什么?而他正因为摸了我,倒了霉,才流浪到了缅甸!床头柜上有四个罐头:一瓶糖水荔枝,一瓶糖水苹果,一瓶糖水橘子和一瓶麦乳精。她一一抚摸遍,好像那是她爸爸妈妈,是哥哥嫂嫂,是珠珠,是王文明……
“心脏肥大”。她家里的人不懂,她稍许懂一点,但也有限。与其说是从书本上得到的知识,毋宁说是她的自我感觉。她真的感到自己的心肥大得堵塞在胸口,似乎她都能摸得着。又肥又大的心使她气也喘不均匀,使她闷得直想叫唤。
心这么沉重,命却那么轻贱。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菩萨故意给我的惩罚吧。
今后揣着这么重的、这么肥大的一颗心,过着那么轻贱辛苦的日子,虽然说是自己作孽,可是说不定还会害别人,倒不如眼睛一闭,从此再别醒来。自己落个痛快,世上也少了一个祸害。
她挣扎着往枕头上蹭了蹭,略微靠起来。病房里拉着窗帘,将晚未晚的天色在白布窗帘上透过一片铅灰色的辉光。红十字像两道交叉的鲜血。下垂的一道还不住地朝地面淌着,似乎还响着滴滴答答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药物的气味。这种气味强化着死亡和不幸。她待自己气稍微喘匀以后,两眼满病房寻找。她只看见墙角有个电器插座。
可是病房里还睡着一个老太太。
我怎么忍心吓着她!
25
洋马接到本省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和得到王文明自杀未遂被送到省城精神病院的消息,竟是同一天。
原来,洋马在全班学生里,是划归可能考上可能考不上的那一部分。他爸爸妈妈对他并不抱多大希望。考不上就干活,家里还早点撂个包袱,多一份收入。爸爸是铸造厂的五级工,妈妈在日杂门市部开票。夫妻俩双职工,收入不算低,但洋马下面还有一串娃娃。洋马是老大,理应提前分担爸爸妈妈的累赘。
可是一考上大学,接班的期限至少要往后挪三年。
爸爸看了通知,也有几分高兴,但马上向他声明:“上就上去。这也是好事。可说好,你上大学可不能像别的大学生那样,尽要家里倒贴。咱们厂工程师的女儿,在北京上个啥大学,一年到头问家要钱,愁得那老两口头发都白了。那年那丫头回来,到咱们厂瞧她爸。嚯!穿的那洋气!花裙子也不知啥料子缝的,一步一飘,连大腿都盖不住。我就想,你他妈的是穿你爸爸身上揭下的皮哩!”
妈妈说:“其实上不上都一样。现在提倡自学成才。像咱们公司的那小会计,两手会打算盘。上次在省城珠算比赛,得了头奖,省长还跟他拉手,照样光荣。”
洋马从家里出来,低着头,两手的八个手指插在牛仔裤两边窄小的裤兜里,两只脚尖交替地踢着一块小卵石,一直踢到普济寺的广场前。
他找了个荫凉地方,正是徐银花曾藏身过的大柳树旁,坐下来,手支在额头上。他得到了录取通知,心里却异常乱,压根儿没有预期的那么高兴。通知下达之前,几个小哥们儿聊天,说是像洋马这样的学生如果听到自己考上了大学,非跟范进一样得了魔怔不可,必须先把大巴掌准备好;猩猩说他的巴掌大,又有劲,这回要当一次洋马的老丈人过过瘾。可是,希望实现了,方感觉到世界上没有美妙的东西。旧的烦恼解决了,新的烦恼又来了。
这时,在人生的一个新阶段的开始,他忽然有一种自谴自责的意识。他是怎么得以录取的?他以为多半靠了在填写志愿时填写得当。应届高考生报志愿,如今也成了一门很微妙的学问。根据学生个人可能得到的分数,根据各高等学校的等级和招生标准,那需要老师和学生把代数学的排列与组合和概率这几章的知识全部应用上,也就是说需要某种投机。洋马报的志愿全是师范,第一志愿不过是本省的大学,录取的概率自然比较高。于是,他首先就完全没有凭真本事跃进龙门的喜悦。
相反,他觉得自己很鬼,社会也鬼,人人都鬼。他暗自惭愧:不应该把这种鬼心眼带进大学。大学应该是一个新的起点。一张录取通知书使他有了想改变自己和社会的责任感。可是他又觉得他很难改变自己,更无法改变这个世界。因为他还不是一个独立的人,不具备独立的人格。
所以他的心情很矛盾,深深地感到惶惑。
他的弟弟妹妹多,在他下面还有四个,都在中学和小学。在学校里,他从来没告诉过同学他有那么多弟妹。兄弟姐妹多,在当今的学生身上已经成了一件不光彩的事,仿佛他要代他的父母受过似的。独生子女有资格自豪,多弟妹的学生,别人一听就能知道他在家庭中的地位和他的经济实力。独生子女有的他没有;独生子女没有的他却有,那就是对弟弟妹妹应尽的责任和义务。高一那年,他看见男女同学一个个都衣着时髦起来,也眼热心痒。虽然买不起,穿不上,可是他会幻想。躺在小木板床上,眼睛一闭,他想有什么就会来什么。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想得脑袋发胀,竟然拿起笔记在一片纸上:
花呢西服一套
灰中长纤维西服一套
粗条绒猎装一件(四个大贴兜)
黄色皮夹克一件(真牛皮)
花格衬衫四件(红绿黑咖啡各一)
苹果牌牛仔裤一条(真正)
石磨蓝牛筋裤一条
兔毛套衫一件(灰色)
羊毛毛衣两件(套头对襟各一)
真牛皮皮鞋两双(系带与不系带各一,一黑一黄)
白色运动鞋一双
东方牌双狮三防表一块
袜子六双(尼龙与羊毛)
他随手揣在衬衣口袋里,还没过半天就忘却了。他妈妈洗衣裳,翻了出来。那年正是第一次打击刑事犯罪闹得轰轰烈烈的时候。单位上和街道上都组织学习,号召揭发检举,说是现在罪犯的特点是青少年居多。他妈看了纸片儿脸发白。这上面既不像语文数学题,又不像商店的发货票,倒像一张大街上贴的法院布告里罪犯某某某的脏物清单。他妈抖抖索索地给他爸爸看。他爸看了半天也捉摸不出是什么名堂:莫非咱们大小子跟一帮……后来分下的……于是老两口偷偷地将他一个纸箱子翻了个底朝天,床上床下都搜个遍,却又找不着单子上的任何物件。他爸爸只好借着吃饭的时候对他说,咱们家穷是穷,可不能人穷志短,干出那种犯法的事来。一个年轻人沾上偷的毛病,一辈子就完了。这顿家教又训得他莫名其妙。晚上,他妈郑重其事地问他,这是一张什么单子。他看见自己的幻想,方才明白爸爸的话是什么用意。他说他是随手写的。他妈又诧异:“写这些干啥?”
“不干啥!”
“不干啥?那为啥不写作业,写老师教的东西?哪有写的字没有意思的?”
他怎么也说不清楚。晚上,躲在被窝里无声地痛哭了一场。
他连幻想也不能随便幻想。他不能有自己的秘密。
以后,他不知怎么就变得玩世不恭,油嘴滑舌起来。
现在,他已经是大学生了,是人人羡慕的大学生,是社会器重的大学生。但是大学生又有大学生的生活标准。他可以想象到自己将来一定是一个最寒酸的大学生。他并不怕干体力活,也喜欢干活,在一个弟妹多的大家庭里,他从小就养成了劳动的习惯。他完全能够独立谋生,用自己挣的钱把那张单子上开的衣物置齐,也像别人那样风光风光。可是,到哪里去挣钱?到哪里去挣钱?在咱们的社会里,读书和干活是截然分开的。在大学里只管读书。
他叹了口气。他很羡慕美国的大学生,他们还可以去洗碟子。
使他烦恼的,还有一个秘密,就是旗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