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沙窝里凉了。两人吃了剩下的芦芽根。手头虽有拣到的几个馍馍,但她们连碰一下的欲望也没有。要是没水的帮助,她们是无法将那被漠风吹干的馍咽下肚的。
兰兰决定走夜路,她想朝东走。虽说盐池在北面。但这会儿,先到有人处再说。先保了命,再想个法儿到盐池。听说那儿活多。因为折了自家的骆驼,兰兰觉得无脸见爹娘。她想,哪怕是空身子到了盐池,也要生法子挣钱,至少能挣够两个骆驼钱再进家门。这一说,两人都一脸的沮丧。进沙窝时,还指望能闯条路呢。谁料,人算不如天算,钱没挣上个毛,倒折了两峰骆驼。莹儿很是恼苦,按时下的价格,低些算,也足有五六千元的损失,是白福的多半个媳妇钱了。兰兰叹息一阵,见莹儿一脸灰色,就劝道,别想了,死的已死了,那逃了的,说不定会回家的。就算折,也仅仅折了一峰驼。莹儿明白,兰兰说的虽有道理,但也仅仅是可能而已。那逃了的驼,虽是老驼识途,有可能回家,但也有可能再遇上豺狗子,或是狼,或是牧人。无论遇上谁,都会将那拴了缰绳的驼逮了,据为己有。
兰兰说,要是那驼真回家的话,爹妈一见,就会替她们担心了。莹儿眼前便显出一幅画面来:婆婆在大哭,扑天抢地的。老顺阴了脸,蹲在炕沿上吧嗒烟锅子。村里人在劝。这是丈夫死时出现过的镜头。又想,要是自己死了,人家也说不准没丈夫死了那么伤心的。这一想,一缕委屈抽上心来。
兰兰说不想了,好些东西,想是没用的,还是赶路要紧。我们白天趴湿沙坑,夜里赶路,要是再遇到豺狗子,就当命尽了。要是活着到了盐池,总有法子的。莹儿说也好。
莹儿觉得很乏,她很想睡一觉,或是缓几天再走,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要是骆驼们在,吃食和水也在,啥话都好说。现在,你不走,就只能困死在沙窝里。
日头爷没入西山后,两人动了身。兰兰背了枪,莹儿备了手电。入肚的那点儿芦芽根早化了,肚里像有了好多小鸟,一起发出咕咕的声音。这显然是芦芽惹出的麻烦。饥渴之网,仍在浓重地裹挟着她们。尤其是渴,汹涌成大浪了。兰兰的嘴唇紫里带蓝,肿得老高,上面有层厚厚的痂,这是她老用舌头舔嘴唇的缘故。记得爹安顿过,进了沙窝不能舔嘴唇,多渴也不能舔,因为自家的唾沫里有毒,舔几次,嘴唇就肿了。莹儿就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她也叫兰兰别舔。可兰兰不听,瞧那嘴唇,足足肿了半寸高。此外,两颊也塌陷了,眼睛也大而无神,瓷化了似的。莹儿从兰兰脸上看到了自己,明白自家的尊容也好不了多少。嘴唇虽没肿,但定然也黑了,上面定然也有了层褐皮。她摸摸自家的脸,觉得也干瘪了好多。这当然是缺水太多的缘故。
水呀,一想这个字,心里都清凉了,但随后,又会拽来一股汹涌的渴。
莹儿揉揉腰,吃力地望去。星星还没出来,西山上还有洇渗而去的红。山黑黝黝的,变成了很美的剪影。开始有了风,虽仍是暖风,但清沥了些。要是水足饭饱,来这儿游玩,当然美极了。但面对挣命的莹儿们,一切都虚设了。莹儿木然地望一眼西山,费劲地动动喉结。她想,要是那冤家见到这景致,不定会咋样发诗兴呢。怪的是,此刻想到他,心也木木的,没以前那样的感觉了。她想,他说得对,爱情是一种感觉,不就仅仅是缺水吗?那感觉就淡多了。
两人的脚步挪动很慢。那腿脚,也没以前活泛了。莹儿竟听到两腿在移动时发出了干燥的声响。她相信那真的是关节在响,也真的觉出了摩擦的痛感。但记得妈老说:“不怕慢,就怕站。”就想,走一步,总会近一步。她想兰兰也定然这样想。兰兰的身子晃得很厉害,那身子,也不听她的话了。那不太高的沙坡,她们竟上了好长时间。望着不远处更高的沙岭,莹儿真有些怕了。
上了沙坡,兰兰一屁股坐在沙上。莹儿也一仰身躺了。天暗了,风也凉了,空气有了一点潮意。这正是走夜路的好时光,但莹儿明白,她们的心虽强,但身子不听话了。多强的身子,就算它像汽车,也得靠汽油的滋养呀。莹儿明白,那白昼伏湿沙晚上赶夜路的想法在理论上虽然可行,但它需要强壮的身子、充足的食物和水。那点儿芦芽仅能为她们的身体提供一点儿养分,仅仅能保证在短期内不至于死亡而已。要翻越那高大的沙山,穿越那浩瀚的沙漠,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莹儿萎在兰兰身旁。沙丘上的风凉了许多。兰兰说,得走啊。莹儿说得走。兰兰说,不能困死在这儿。莹儿说就是。兰兰说,走啊。莹儿说走。两人都说走,却谁也没动。莹儿长叹一声,将头枕在兰兰的肚子上。
莹儿真想睡去,身子似抽光了骨髓和精血。兰兰说,爬也得爬,朝东的大沙只有八十里宽,想来已走过大半了,穿过去就有牧人。莹儿说爬也得爬。两人又起了身。她们互相搀扶了,沿了沙脊东行。
开始因为很渴,莹儿没觉出腿疼。行了一阵,脚掌和小腿肚又刀割般疼了。除了偶尔打沙米,她很少进沙漠,没走沙窝的功夫。兰兰也一样。好在兰兰是婆家的重劳力,因常干活,体力比莹儿好一些。但由于肩上背了枪,体力消耗也很大。枪虽只有十斤左右,但路一远,就成了吞体力的老虎。别说枪,莹儿拿的手电筒,也似乎重逾百斤了。
夜很黑,黑了也没啥。北斗星很亮,有了它,就不会遭遇鬼打墙。那星跟枪一样,是能叫她们心安的东西。只是渴越来越浓,别说思维,连目光也叫渴浆了。眼珠的转动明显有了涩意,它们发出沙沙的声音。脚步移动时的关节声响也越来越清晰,在暗夜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腿虽疼,但往东走一步,就离希望趋近一步。某个恍惚里,莹儿觉得自己正走近灵官。她甚至发现灵官在远处的暗夜里向她招手。她觉得自己一下有了力量。真是奇怪。虽是个虚妄的幻觉,带来的力量,却是实实在在的。她极力清晰了那恍惚。她想,命运在这一瞬间给她这一暗示,绝不是偶然的。她想,说不定那冤家真在东面的牧区放牧呢。这是很有可能的事。记得以前,他老说自己最喜欢骑马。她眼前真出现了灵官骑马的画面。她没见过灵官骑马,所以画面里的他很像在驼背上颠簸。……成哩,你骑啥也成,只要你在那儿,你骑啥也成,哪怕你骑羊哩。这一来,莹儿真有了好多气力。见兰兰走得很吃力,她有心说出自己的方儿,却想到花球不可能到牧区。而且,从兰兰的口气上听出,花球在她心里,分量没以前重了。这方儿,怕治不了兰兰的疲惫。
怪就是怪,自那不经意的恍惚之后,莹儿走路快多了。虽然腿很疼,虽然渴已在每个毛孔里啸叫了,但因她为走夜路设定了个“意义”,一切都好受多了。
莹儿感到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