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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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但“意义”产生的力量终究有限。午夜后不久,莹儿就实在走不动了。每到上坡时,她须借兰兰的帮凑之力才能爬上去,她早已恍恍惚惚了。兰兰也将原来扛在肩上的枪当成了拐棍,她枪托拄沙,倒也能借些力。她想把枪让给莹儿,莹儿却连捞枪的力量也没了。后来,两人便相依了前行,兰兰借枪托的力,莹儿借兰兰的力,才又支撑了一段沙路。等翻上一个缓坡后,两人都瘫倒了,干渴和饥饿已摧垮了她们的所有意志。

莹儿喘息道,死就死吧,我也算尽力了。她的嗓子已发不出声音,兰兰还是明白了她的话。兰兰没说啥,她也明白,死已逼近了自己。那势头,跟载了死人出庄门的棺材一样,不可阻挡了。就算没有次日的烈日,这逼近的干渴也会要了自己的命。她们已好长时间没喝水了,维系生命的,只有那点芦芽根的水分。记得,刚挖出芦芽时,她是多么高兴呀。她眼里的芦芽,真是救命星呀。原以为,她们能凭借它走出困境。没想到,费了大力冒着生命危险挖来的芦芽,相较于汹涌卷来的饥渴,仅仅是杯水车薪。她实在不敢想象,当明天的毒太阳悬到头顶后,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莹儿觉得就要死了。命已成了风中的烛苗儿,忽悠忽悠的,老像要熄灭。心脏的扑通声有气无力,老像要停下来。人说性命在呼吸之间,现在算真正体验到了。那风中蚕丝般的呼吸一断,沙窝里就多了个孤鬼。听黑皮子老道说,死在外面的人是破头野鬼,阎王是不收的,它只能守在暴露的枯骨旁号哭,直到骨头入土,灵魂才能安详。村里对死的传说很多,一下都涌上心头了。她想,要是自己死了,会转个啥呢?反正,她不想再转人了,她觉得做人很累。她想转个小鸟,最好是百灵鸟,整天在林间唱歌。要么,转个狐子也成。莹儿跟兰兰一样,也喜欢那溢几分仙气的灵丝丝的动物。……那可真是个灵物呀,风一样来,风一样去,其存在的证据,仅仅是点点梅花般的足迹。莹儿最愿意转成能拜月的狐儿,她拜呀,拜呀,终于修成仙体,她就去迷那个书呆子。那时,灵官就老了,但老了的灵官仍是灵官,她是不嫌的。要是他需要,她就吐出好不容易修来的仙丹,叫他吃了,叫他返老还童。那时,是没人管他们的,她来无影去无踪,妈也不会逼她嫁人,也不会逼她换亲,更不会有徐麻子们恶心她。需要了,她还可以生下一堆小狐仙,都叫灵官,只在前头加个顺序,比如大灵官、二灵官、三灵官、四灵官等等。一想到那一窝尖嘴猴腮的灵官们,莹儿不由得笑了。是呀,那一窝灵官,真是很滑稽的。它们会在沙窝里嬉戏,会唱,会闹,会拜月,会风一样来去。轻捷的步子溅起如烟的沙尘,沙丘上印满了梅花。人间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那样的梅花。那份潇洒,是天成地造了的呀。

渴又提醒她生命的将逝,她觉得自己见不到日出了。死倒没啥,以前想到死,觉得那是天大的事,现在,死成了瞌睡一样的东西了。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好,真“睡”过去,也没啥大不了。她想到了盼盼。真怪,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没想到盼盼。这说明,对婆婆,她是放心的。就算没她这个妈,娃儿也不会受委屈。莹儿坚信这一点。她觉得自己不配当妈,对娃儿,她没有对冤家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挂牵。没办法。她眼里的好些东西,都在冤家的阴影下,比如,它们是“灵官”的家、“灵官”的娃儿、“灵官”的家乡、“灵官”的父母等等。没治。她知道这不公平,但没治。她不是有意这样,仿佛是“本来”这样的。

因为脑子恍惚得很厉害,娃儿也就恍惚了。呼吸越来越细,心跳也更加有气无力了。又想,死就死吧,鹿活千岁,终有一死。只是她不想当渴死鬼。村里老有渴死鬼来毛搔人,被毛搔者老是喊渴,喝三盆水也解不了饥渴。这时,人们就请来神汉,神汉就拿刀在额头砍几下,砍出满脸的狰狞和血污后,再抡个麻鞭打鬼。据说,饥渴而死者,因为潜意识里种下的印象太深,成鬼之后,也摆脱不了灵魂深处的饥渴。它们会长夜哭嚎,找寻水,即使偶有所得,也会化为火炭和脓血——那饥渴,终究是解不了的。莹儿不想成那样的鬼。她只想质本洁来还洁去,只想有个干净的身心。虽然日头爷在嘴上罩了层黑痂,她的心却很白。真的。她想,老天,还是叫我投生为狐子吧。

她费劲地转动眼珠,看看夜空。眼珠跟多年没上过油的车轴一样干涩。星星都在哗哗地叫,似在吵架。它们也发出腿关节摩擦时的声响,有点像在悬空的铁锅里炒大豆。没想到星星也会喧哗。真是怪事。

夜里行久了,黑显得淡了,沙丘也恍然显出了形状,模糊出神秘来。莹儿觉得,那神秘,也跟自己的血一样稠了。死亡前的乏困再次裹向她。血液的黏度已成了绞索,失却了养分的心脏不堪重负,它再也推不动拌面汤一样浓稠的血浆了。肯定是这样。她想只要她困过去,醒来时,就会成一缕轻烟了。她的灵魂,就会风一样在大漠上空飘忽。

记得,妈老讲无常鬼的故事。妈说,无常鬼是阎王派来勾魂的。憨头落气时,老是落不下最后一口气,妈说是因为灵官待在他身边,无常鬼近不了身,就勾不了魂。妈说童身娃儿煞气大,在无常鬼眼里,他是无法靠近的火。后来,灵官刚一离开,憨头就断气了。妈的话里溢满了鬼气,叫人脊背上阴风飕飕。莹儿想,那无常鬼是不是已候在旁边,等着勾她的命了?她听到兰兰发出了鼾声。莹儿有些害怕。真怪,她不怕死了,反倒怕鬼。虽说她知道自己一死,也就成鬼了,但她仍然怕鬼。她不敢转过身去看身后。她怕自己冷不丁地看到无常鬼。她看过戏台上的无常鬼,惨白的脸,瘦高的身子,戴个尖尖帽。要是她看到那模样,不用渴来取她的命,只那惊吓,立马就能勾去她的魂灵子。

因为害怕,已裹住莹儿的困意反倒淡了。她竟真的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真是脚步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发出那声响的,不是鬼,又会是啥?心一下狂跳了。心真怪,它方才还将停未停呢,这会儿,倒变成捣地鬼了。……那身后的脚步,莫非也是捣地鬼弄的?村里的旧磨坊里就有个捣地鬼,一入夜,那鬼就腾腾腾地捣地,从半夜一直捣到鸡叫。莹儿甚至忘了渴。她的头皮倏然麻了。……捣地声渐渐到了身后。她甚至听到了呼吸声。那呼吸又粗又重,仿佛是鬼扛着巨大的铁索和钩子。莹儿差点叫了,但又怕叫声反倒会吓死自己。

呼哧声到了身后。莹儿觉得那鬼伸出了爪子。它肯定会捏脖子的。很小的时候,妈就告诉她鬼会捏人。……妈老说:“头疼了,脑热了,肚子疼了屎憋了,心口子疼了鬼捏了。”……几缕热气真的吹进了脖颈里。她的心一橫,想,怕啥呢?不就是个死吗?她想,就是死,我也得看看鬼究竟是个啥样儿。她悄悄摸了手电,猛地转过身。

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奇形怪状地立在前方。

她猛地打亮手电,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