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了一阵,两人各喝口清油和水,准备走夜路。驼骨们虽使夜里浸满了阴森,但也在提醒她们路的正确。莹儿想,只要上了路就好,就怕像没头苍蝇般瞎撞。兰兰说,不怕慢,就怕站,只要方向对,走一步,就近一步。
她们喊几声:跷!跷!这是叫骆驼卧的命令。
骆驼迟疑了一下,缓慢地卧了。兰兰叹息道,骆驼太累了。两人上了驼,兰兰抖了几次缰绳,喝了几声:嘚!嘚!骆驼晃着身子,想爬起来。它晃了几次,一次好容易撑起了前腿,却又卧下了。它叫了几声,又徒劳地挣扎几次。兰兰说,你先骑,我下来。她下了驼,边喊口令,边扯了驼尾上抬。骆驼长长地叹息一声,卧在那儿,不动了。
莹儿明白它力不从心了,也下了驼。她发现,驼大张着鼻孔,正缓慢而吃力地呼哧着。周围的沙丘上虽有干沙秸,骆驼却不望。莹儿明白,它太渴了,喉咙早成干皮了,它已咽不下那比日头爷还燥的沙秸了。莹儿很感激骆驼,要不是它,她们还不定趴在哪个洼里呢。她想,说啥也不能骑它了,它也不是铁打的身子呀。
兰兰又吆喝几声。驼却只是哀叫,仿佛说,你们走吧,我真的不行了。莹儿听灵官说,骆驼只要有一点儿力气,就会拼了老命,去干自己该干的事。它们是不惜力的。先前的驼队里,走着走着,就有倒毙者。她想,是不是驼骨刺激了它呢?有可能。就像那患了绝症的老人,忽然发现同伴死了。那死,会像鞭子一样抽垮它的意志。莹儿拍拍它的头,说,你怕啥呀?它们是它们,你是你。驼叫了一声,仿佛说,我不是怕,我是实在走不动了。
驼的峰子软成了皮袋,肋条也露了出来。驼吃力地呼吸着,时不时伸出舌头。驼舌上有很厚的苔,颜色或黄或黑。驼的倏然瘫软,虽然与缺养分有关,肯定还有精神原因。莹儿不知道如何才能解除它精神上的疾患。没办法,她既不能瞬息间学会驼语,也不能钻进它的脑子。她想,不管咋说,我们不能扔下它,不仅因为驼值两三千块钱,还因为它已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她忽然明白,为啥这地方有那么多的驼骨。那驼骨,明明在提醒驼们:我们死了,你也该死了。这真是可怕的暗示。记得,憨头患了绝症后,他还一度抱有幻想。那时,他的生命之火一直在微弱地燃烧,总是欲熄未熄。等他终于明白了真相后,马上就死了。想来,驼也是这样。驼以为,好多驼都死在这儿,它也一定走不出绝境的。有些驼的体力虽能支持,但那暗示,却一下子摧垮了它们最后的一点儿信念。莹儿想,自己可千万不能学那些死去的驼呀。她想,只要心不死,人是死不了的。
她想,如何救这失去了最后一点信心的驼呢?既然无法钻进它的心中,总得想个别的法子。她想呀想呀,觉得除了给它灌些清油外,也实在没个别的法子。她一说,兰兰拧着眉头解释道,那可是最后一点了,路可能还远呢。莹儿说,我们总不能丢下它,人家已逃了出去,又来找我们……兰兰说成,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莹儿说,就是,活了,一起活。真要死的话,我们和骆驼一起死。
兰兰取出油瓶,一晃,油就在瓶壁上旋了,旋出很美的纹路。莹儿觉得心叫无形的东西挤压了一下,想来兰兰也这样。这些油,两人还能喝个两三口,虽不多,但这是唯一的食物了。
骆驼贪婪地望那液体,以前她们喝时,它就这样。它当然知道那是美味。以前,清油下来时,主人也会赏些稠油给它。那东西,可不是沙秸。沙秸虽能充饥,但干成麻鞋底的舌头和枯燥成砂纸的食道是无法接受它的。这液体却不然,它滑滑的,带着一抹清凉的神韵。它只能贪婪地望它,望着那两个女人下咽时喉部的蠕动。它甚至能听到那稠亮的甘露滑入食道时发出的咕咕声。干得冒烟的细胞们欢快地叫着,像渴极奔井的羊那样发出咩咩的声音。驼明白自己只能看一看。能看当然不错了,看惯了干燥的沙漠,再看一眼瓶壁上倏然一旋的清凉和润滑,真是痛苦又刺激的事。
它当然想不到那个好看的——虽然她的嘴上也布满了干燥的黑皮——女人会将瓶口伸向它。它以为她在逗自己呢。村里人老这样逗它。人说天窗里吊苜蓿,给老驴种相思病。人们也常给骆驼种诸如此类的相思病。村里娃儿就老举些嫩草引诱它,等得你张口去叼时,他们却倏地拿开了草,发出恶作剧的笑。人都是这样。以前,面对这号捉弄,它总是高傲地闭上眼。但你要知道,此刻,那晕清凉是多大的诱惑呀!哪怕你望它一眼,也是享受呢。虽然这享受也是痛苦,就像一个叫欲火烧烤的光棍汉面对黄色录像一样,他肯定是又痛苦又刺激的。他虽然赤红了脸呼哧,但那双滴溜溜的眼,仍不会放过每一个叫他痛苦又刺激的镜头的。
骆驼也一样。
那瓶口,竟然伸向它的嘴。它当然感到意外。它当然也知道其中的妙物对两个女人意味着啥。它望望那女人的眼,想捕捉住捉弄它的意蕴。没想到,它看到的,是一双充满了关切的眼。记得,小时候,它一脚踩入鼠洞弄折了腿后,母亲就那样看它。它当然忘不了那眼。你别小看它的记忆,它能记得十多年前某人对它的捉弄,也忘不了八年前某人给过它一把青草。它是最有记性的动物之一。在这一点上,它甚至超过了马。跟马一样,它是公认的能通人性,而且更加厚道。
驼真的被感动了。它毫不怀疑那眼中发出的信息。它明白她是真的想将那清凉给它。它虽然不知道那是仅有的,但早就从两人的举止中明白了它的珍贵——人家都几个时辰喝一小口呢。喝时,她们都闭了眼品味许久,她们当然想叫那味儿印入自己的灵魂深处。当然。
驼想说,你们喝吧!你们喝吧!它的客气是跟主人学的,主人就这样。他明明想喝酒,但别人邀他时,他却说这句话。主人当然是虚情假意的,驼却认真。驼心里的话虽也明白清晰,但人类总是听不懂。没办法。驼也知道改变人心是世上最难的工程,所以它总是沉默。它真的不忍心喝下那么好的东西。它只要一盆浑水就成,哪怕有虫子,哪怕有草渣,哪怕有蝌蚪,它都能闭了眼饮上一气。她们可不成,她们就那么一点了。驼于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驼当然想不到人家会将瓶口塞进它嘴里,也想不到那滑滑的液体竟会在舌上漫延开来。它听到舌上的味蕾们疯狂地叫着,叫声跟炎阳下的知了那样喧嚣。一股奇异的味道立马渗入了它的灵魂深处。它死也忘不了这味道。这甚至不能算味道了。它成了快乐的旋风,美味的海啸……还有好些比喻,驼死活想不出来了。它觉得舌上的小蕾真是贪婪,它们疯狂地大张了口,跟养熟了的鱼儿乞食时一样。虽然那液体是滑滑的黏黏的,它们还是咂光了好多。驼觉得舌头润泽了许多。它想,这下,又能吃些草了。吃了草,就能接着驮这两个美丽的女人了。它虽然不晓得人类关于美的标准,但它能从另一性别的人的眼里发现她们真的很美。它忘不了途中那两个老牧人的年轻眼神。他们不一定真的扒她们的衣服,那眼睛却明明这样做了。
瓶中的液体仍在流着,滑滑的妙物越来越多,舌蕾们吞不及它们了。那清凉又滑向了喉管。喉管欢快地蠕动着,跟它进入母驼产道的阳物一样。因为干燥缺水,那蠕动时的声音像没蜕尽的蛇在游动。对,就是叫响尾蛇的那种。驼想,那喉管,想来裂了好多口子,很像干涸的河床里横七竖八的干口。这一点,是从它吞咽干草时的被剐感觉里推测出的。那地方,本该是滑滑的,有层黏膜呢。现在倒好,成干河床了。它觉得这干渴真是可恶,比村里的豁鼻梁恶驼更坏。豁鼻梁就够坏了,发情时,老是追美丽的母驼。追到后就咬它们的后腿,母驼们挣呀挣呀。它们是真挣的,但腿既然已到人家的嘴里,你的挣就等于咬你自己。……小母驼终于就给豁鼻梁扯倒在地,然后就不堪回首了。无数的小母驼就那样在豁鼻梁的身下蠕动着哀鸣。更有些可恶的母驼,叫豁鼻梁强暴一两次后,反倒老跟它黏糊在一起。每次一想这,它就感到强烈的厌恶。但那干渴,却比豁鼻梁更坏,证据是当干渴袭来时,连豁鼻梁都躲出了心。显然,它对干渴的厌恶,完全超过了对豁鼻梁的厌恶。
驼感到食管在疯狂地扭动着,它当然很快乐。没有比清油进入干裂成山药皮的食管更快乐的事了。它甚至听到了食管快乐的呻吟。那呻吟,很像它第一次深入生驼体内时身不由己地发出的那种。公驼跟男人一样。男人喜欢没叫人用过的处女,公驼也一样。公驼将那些未经驼事的母驼叫生驼。清油比生驼还好。食管也定然这样认为,不然它是不会那样蠕动和呻吟的。你肯定没听过食管的呻吟,那真是天籁。驼虽不知道“大音稀声”这个成语,但还是听懂了食管那无声地啸卷着的大乐。你想,身外是干燥炎热的天空,连空气都在燃烧,身内的那一线清凉和润滑当然会有沁入灵魂深处的穿透力的。驼很感激那女人,她竟将这么好的东西让给它。驼想,要是我是男人的话,我一定会追求她的。但驼也仅仅是想想而已。它的天性告诉它,做梦是个不好的习惯。
清凉又滑向胃部。胃也惊喜地蠕动起来。胃蠕动时真像个怪物,它本该是暗红的,但现在早黑了。不但黑了,而且硬了,跟晒得半干的牛皮一样。不但硬了,而且还收缩了。那模样,跟八十多岁的老妪的脸差不多,跟沙枣树皮差不多,跟挂在屋檐下晒了三天的猪尿脬差不多,跟放在卤水和酱油里煮了五个时辰的胎衣差不多——这么多“差不多”一齐蠕动,当然是怪物了。它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很像三百个老鼠在一起磨牙。胃里顿时弥漫了好多尘埃般的碎屑。它们本来潜伏在胃的皱折处,因为胃液的不辞而别,它们趁机飘了起来,舒活舒活筯骨,活动活动精神。它们也惊喜地发现了顺食管下行的清油。因为胃里还没开窗户呢——这本是豺狗子们的本事——胃室显得有些暗,尘埃们当然看不到那半透明的东西正姗姗而来。因为沿途的细胞都在趁火打劫,妙物走得很慢,但那味道,还是当了先锋,扑进了它们的鼻子。你可别小看胃,那不是寻常的皮囊,而是一个世界。当然,当它被你弄成腊肉时,那世界就死了,只剩下一块叫你啧啧称赞的僵死。大脑不也一样吗?活着时,它有千般计较,有万种风情,好多缠绵的爱情故事就从其中演绎出来,等它一死,一入你的口,你只会觉得它是绵绵的一团腥,当然也有点香,但你是死活也品不出它曾有过的那么多故事的。胃也是那样。
怪物般的胃的蠕动声很可怕。你可以用世上所有的语汇来形容它,但都显得很苍白。你要是在沙漠渴上三天后,当你气息奄奄魂儿快要飞上半天时,要是看到一晕清凉的湖水时,你也会发出那种声音。但它不是声带发出的,而是出自灵魂。它啸卷如天旋风,充斥于九天之外,化为一堆堆乱抢乱舞的手,但很难用音符来再现。驼不喜欢那些乱舞的手,它们是一群强盗。它们想将那点儿润滑据为己有,它们叫冲呀杀呀叼呀抢呀。它们发出杂沓的脚步声。驼很为它们羞愧。它心虚地望望举瓶的女人。它很想解释,却想不出该说些啥。
那些疯狂的大手抢光了进入胃里的稠滑的液体。那形势,像海绵吸水,像春雨灌碱滩,像蝌蚪入鲸口,总之是无声无息又点滴不留。它们意犹未尽地期待更多的来者。驼也一样。但那瓶嘴磕牙声还是响了。为了使瓶壁上的清油完全滑入驼口,女人摇摇瓶口。驼觉得牙一阵震动。
女人将空瓶扔向沙洼。驼很想告诉女人,别扔瓶子,它还能盛水的。要是遇上牧人或是驮户们,就可以向他们要一瓶水。它叫了一声。女人当然听不懂那话。驼又想,她是不是嫌我弄脏了瓶口呢?
驼便忧伤地望望沙洼,想:随她吧。人家扔的,是人家的东西,关你啥事?
却见另一个女人捡回了瓶子,用衣襟擦擦瓶嘴,放入挂在它背上的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