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驼又走向暮色。骆驼虽能起身了,但还不能驮人。这真是雪上加霜的事。骑骆驼虽累,尾骨虽也老叫驼脊骨弄破,总是火烧火燎地疼,腰也老是酸叽叽地难受,但体力的消耗总比步行小。她们喝的那口清油,虽解不了饥渴,但支撑身体的热量,想来还是够的。现在,她们不得不爬那高到天上的沙山。两人毕竟不习惯行沙路,身子也没有塌膘,也就是说身上的脂肪还没变成适合走沙路的肌肉。莹儿感到小腿肚子刀割一样。每行走一步,脚都会下陷,而每次下陷,那刀割的感觉都在加剧。脚掌也一样,每走一步,都撕疼一次。撕疼的次数一多,她就浑身瘫软了。
虽也安慰自己:走一步,离目标就会近一步。但每一瞭眼,都是黑黝黝的大沙山。星星虽照例地低,但星星是星星,她们是她们。对星星,她已失去兴趣,早没了初进沙窝时的那份诗意。她终于明白,诗意是个奢侈的词。只有在水足饭饱没生存威胁时,才可能有诗意。自进了沙窝后,她甚至没想过唱花儿。她于是明白了为啥那么多的女子并不像她那样喜欢花儿,她们面临的,也许是跟她现在一样的境况。当生存成为活生生的重压时,诗意的产生就成了奢侈。诗意是一份心情。它虽然需要苦难,但要是苦难像大山一样砸压下来时,诗意就没了生存的时空。
还是走吧。
拖了刀割般的小腿,望着苍茫暮色里模糊的前路,莹儿胶着了心思,冻结了诗意,木然了心情,守护着希望。她拽着驼尾,但她只是在上坡时才借些力。走在平处时,她尽量快些挪那灌了铅的双腿,不使自己成了驼的累赘。
兰兰右手拽了骆驼笼头,表面看她在吆驼,其实也在借力。笼头是进沙窝时爹特意加的。本来,骆驼用不着笼头,因为桎梏它的,是系了缰绳的鼻栓子,但要是拽了缰绳借力,会给骆驼造成痛苦的。骆驼的鼻子最不禁疼。对付不听话的驼时,最有效的办法有两种,一是抖松了缰,一下下猛拽,忽松忽紧的缰会猛拽鼻栓子,驼眼里立马会腾起泪光——你要是想尝尝这滋味,不妨朝鼻头猛扇一巴掌试试;二是用裹头鞭子猛抽骆驼鼻子,只消几下,多调皮的驼也会变成乖孩子。笼头则是由几个皮条绾成,套在骆驼头上,兰兰拽时,着力点是驼头,就算你用力拽,驼也是不疼的,就能借些力来。
莹儿拽了驼尾,在沙上行走。她只要稍稍借点力,行来就会轻松些。两人虽都在借驼力,但相较于骑,已给骆驼节省了体力。
虽然行走时的腿疼跟刀割一样,莹儿还是时不时闭了眼。她困极了。要不是时有沙绊她一下,她会睡熟的。没办法。那困,是窖里的酒,越窖,酒味儿就越浓。某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睡在床上,就松开了手,睡在沙上了。幸好,兰兰在牵驼拐过沙湾时回首望了一下。兰兰说,幸好没风,要不然,就再也找不到你了。风不但会吹去沙上的所有印迹,还会发出怪怪的声音,它既能卷走兰兰喊莹儿的声音,还会营造出其他声音来引诱莹儿。莹儿会以为那声音是兰兰发出的,就会一直跟了那声音,走到一个兰兰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好多困死在沙漠里的人就是这样死的。
为防止莹儿再次睡着。兰兰取根绳子,一头拴在莹儿腰上,一头系在驮架上。兰兰稍将绳子放长些,要是莹儿拽着驼尾时,绳子是松的。一旦她松了驼尾,绳子就一下子扯紧了,用另一手拽着绳子的兰兰就会停下,叫醒可能再次倒在沙上的莹儿。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兰兰必须吆好骆驼,否则的话,驼一惊,绳子就会扯倒莹儿。其情形,跟摔下马背脚却没脱出马镫的骑手一样,可能会被摔得稀烂。为了预防类似的危险,兰兰将拴在驮架上的绳子那头绾成了抽蹄扣,万一有了意外,她一抽,绳子就脱了驮架。
姑嫂俩就这样半眯半醒地在沙山间颠簸。进沙窝时尚有驼铃,但在逃豺狗子时丢了,路上就只有沙沙声了。时不时还能听到驼打个响鼻,很像炸雷,也能惊醒时不时就迷糊的莹儿。
手电里的电不多了,虽然她们节省着用,但坐吃都能山空的。只有在探路时,兰兰才舍得打亮手电。有时,光柱就照出一具狰狞的骨架。要是在以前,她们都会吱哇乱叫,但现在,早就习惯了它们。要是许久不见它们,兰兰心里还会嘀咕,害怕又走错了路。那些骨架,也不全是骆驼的,有时,还能看到很像狗的,但她们分不清那是狗还是狐子。按说,流动的沙会埋了骨架们,可怪的是偏偏没有,也许是北面的沙山挡住了大风的缘故。但这也只是猜想而已,大自然里的好些东西是说不清的,明明该这样的,却偏偏那样了,就像敦煌的月牙泉,本该是叫沙淹了或是叫沙吞了,可不,它偏偏存在了千百年。
约到半夜时分,两人实在走不动了,就缓了一阵。才停下,莹儿便堕入梦乡。兰兰怕自己睡着,不敢坐下。她明白要是夜里不多赶些路,白天会叫晒成干尸的。但实在太渴了,塑料拉子里也只剩下一点儿水了,至多有三五口。这真是要命的事。所以,渴虽变成火焰在烤喉咙烤心,却不敢打水的主意。兰兰想,这点儿水,就用来救命吧,要是一人叫太阳晒得昏死过去,另一人就用它来救对方的命。别小看那点儿水,有时,几滴水也能推迟已经降临的死亡。
困意很强大,像黑夜和死亡一样不可抗拒,兰兰就倚着骆驼眯了眯。她没叫骆驼卧,因为只要它一卧,自己也会身不由己地堕进梦里……不,不是梦里,她已没气力做梦了。她就倚着骆驼立在那儿。她想,无论骆驼是走还是卧,只要它一动,自己就会醒来。
随后,她闭了眼。她觉得向一团巨大的黑里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