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遥远的声音隐隐传来,很像小时候奶奶的叫魄。那时,每到她迷迷瞪瞪不清干时,奶奶就说她的魄掉了,就要给她叫魄。
奶奶的声音先从远处传来:
“莹儿哎——,远处吓了近处来——”
一人就应:“来了。”
“莹儿哎——,高处吓了低处来——”
“来了。”
“莹儿哎——,热处吓了凉处来——”
“来了。”
“莹儿哎——,饥处吓了饱处来——”
“来了。”
“莹儿哎——,三魂七魄上身来——”
“来了。”
奶奶还会叫出许多诸如此类的内容。她会从相对遥远的地方,一直叫到厨房里,再拿个红布包着的瓷碗盛了面,一下下按她的前心后背双肩等处。按一阵,碗中就会出现个陷坑,奶奶就说,瞧,亏损大了,就再添些面,再喊再按,直到碗中的面完全平了时,才算完成了叫魄仪式。
那时,应声的多是妈。奶奶是不叫白福应声的,因为他很调皮,叫他应“来了”时,他会说“偏不来”。这样,就意味着这次叫魄失败了,得另选吉日重叫。
奶奶的声音跟绿米汤一样悠长甜绵,一直能叫到莹儿心里。后来,奶奶死了,就没人再给她叫魄了。
现在,那悠长的声音又出现了。莹儿在恍惚里感到很温馨。她以为自己死了。听说只有在死后才能遇到死去的亲人。她想,也好,我又能见着奶奶了。奶奶待她最好了。奶奶的怀抱是最温暖的港湾。小时候,奶奶老是抱了她,叫一声:“我的乖乖!”然后吧唧吧唧地亲她。奶奶像老巫婆一样神奇,身上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花糖呀花生呀,还会讲好多鬼故事,每每在夜里吹了灯后,吓得莹儿吱哇乱叫,直往奶奶的怀里钻。
莹儿觉得,那悠长的声音像茧丝,将她裹了,一下下拽了来,很像是牵着风筝。生命之风硬要将她吹向无底深渊,而那呼唤的绳儿却牵系了她。她就随了那拽力一寸寸移了来,慢慢靠近了呼唤者。她渐渐听出,那声音有些变了,很像是兰兰的。
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眼珠很涩,有种锈门栓转动的感觉。她用力地睁呀睁呀,一道亮光泼入眼睑。因为羞明,反倒看不清眼前了。
“快!你吃些这。”兰兰的声音很惊喜。
终于看见兰兰了。她拿个黑黑的棒子。见莹儿不动,她用鞭杆一下下刮那黑棒,黑皮没了,露出水白的成色。她见过它。那时,每到冬天,村里人宰了羊后,就将它跟羊肉炖在一起。叫啥来着,对了,叫锁阳。
兰兰掰一小块,塞进莹儿嘴里。莹儿轻轻一嚼,甜汁儿在嘴里弥漫开来。莹儿只见过晒干的锁阳,没想到,它会有这么多汁儿。
兰兰将刮去皮的锁阳塞给莹儿,叫她多吃些。自己又从头巾里取出一根——莹儿吃惊地发现,头巾里竟有许多黑棒儿。
兰兰嚼些锁阳,喂给骆驼。骆驼边沉重地呼吸,边伸出黑舌头,吃力地搅动兰兰喂进它嘴里的汁儿。
在莹儿的印象里,这锁阳,是她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她轻轻一嚼,汁儿就会从牙间挤出,进入贪婪的舌蕾中。舌蕾们狂欢着。它们像饿极的小麻雀见到母亲叼的虫子那样,张大了口叽喳着,发出喧嚣无比的声音。锁阳那带着甜香的面汁勾起了胃迷失的记忆,胃疯狂地蠕动起来。
骆驼也开始吞那些黑棒子,它咔嚓咔嚓地大嚼着,白汁儿流出了嘴角,莹儿感到很可惜。兰兰兴致很高,对莹儿说,你把那根吃了。缓一缓后,我们再去挖,那个沙洼里,有好多锁阳。
吃下一个锁阳后,兰兰不叫莹儿再吃。她试着拉骆驼,骆驼挣扎着起来,步履蹒跚。它将兰兰带来的锁阳都吃了。锁阳解饿解渴又滋补,一下肚,骆驼飞悬在空中的命就回来了。莹儿的头虽隐隐作痛,迷瞪却消解了。兰兰说,成了,一次别吃太多,等会儿再吃。
两人牵了驼,去那沙洼。沙洼并不远,转过沙嘴子就到了。那地方,沙里带些土,锁阳就安家了。兰兰找个裂口处,跺跺脚,那儿发出空堂的声音。兰兰说,这里面,全是锁阳。刚才你们吃的那些,是一个坑里挖出的。莹儿看到,好些地方裂着口儿,跟山芋胀开地面时很相似。有些锁阳,还冒出了土层。莹儿叹道,天无绝人之路呀。
兰兰说,是金刚亥母救的我们,你信不?我走过沙嘴子,就跪在沙洼里祈祷。我说,亥母呀亥母,我要是活着走出沙窝,定当重修庙宇,重塑金身。求了一阵,就发现不远处有个红色人影,我以为是牧人呢,就撵,撵到这里,却发现了锁阳。……回去后,我就募捐修金刚亥母寺。我不能骗人家亥母,对不?兰兰说得很认真,莹儿却想,也许,你眼花了呢;又觉得这想法亵渎了金刚亥母,要是真是她带了路来,你这样想,她会伤心的;就说,那就谢谢亥母了。
兰兰刨开一个裂口处,里面尽是锁阳。这锁阳,是肉质寄生植物,形如,长可盈尺,黑红色,多生于沙土相间之地,听说能补肾助阳呢。锁阳一生一窝,大些的一窝,至少几十斤,刨开沙土,用不着咋挖,已有一堆锁阳了。兰兰用鞭杆稍稍刮一下沙土,扔给骆驼。骆驼兴奋地大叫,萎靡早没了。
两人解下驮架,在沙丘阴面刨个坑。吃些锁阳后,两人就拴了驼,爬进坑里,睡了一觉。她们睡了吃,吃了睡,又有那么多能滋补的锁阳,几觉之后,精力就恢复了。
次日晨,莹儿发现,戈壁上竟有好些贝壳。显然,这儿有过许多水。她想,也许这沙漠,曾是大海呢。她想,连大海都终究会变成沙漠,一个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呀。真的,也许再一眨眼,她就老了,灵官也老了。她想,要是我们都老了,你就算奔来个啥前程,有啥意义呢?她又有些怨灵官了。
怨归怨,她还是挖了好些锁阳。她们宁愿自己走路,也要叫驼多驮些锁阳,然后朝着认定的方向,继续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