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烧大牛了。
民工们都围了来送他。大牛爹妈也来了。他们牛叫般嚎着。两人都很干瘪,像风干的茄子一样。很难想象,这两个干瘪的老人竟能生下犏牛般的儿子。老头长嚎着,胡须上淋漓着泪。老婆子扯长了声音,边嚎边用脑袋撞盐盖巴。场里派人请他们时,只说是大牛病了。他们没想到,那牛一样壮的儿子已成了红绒单盖着的死人。怕他们伤心,民工们不叫他们接近大牛。这当然是对的,要是那干瘪的老婆子看到儿子被解剖得一塌糊涂时,肯定会心疼死的。但解剖的结果很明了:胃里的残留物中没毒,身上也没明显的伤。虽有几处划痕,但并不致命。可以肯定是淹死的,而且,法医倾向于自杀。但听说,派出所尚有不同意见。
至于自杀的原因,说法颇多,一是说大牛怕叫警察逮了,会挨打;二是说大牛料定他吃不上盐池这碗饭了,心灰意冷,绝望自杀;三是说大牛得不到莹儿的爱,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因为有了第三种说法,派出所便找莹儿谈话,莹儿将那夜大牛说的话告诉了派出所。派出所又找三三谈了话。
民工们弄了好多干柴和牛粪,将裹着红绒单的大牛抬到柴上。一位司机从汽车油箱里抽了半桶汽油。大牛妈像护鸡娃的老母鸡那样一扑一张。她想最后见儿子一面,但民工们坚决不叫她靠近尸体。老头子却很现实,他只是缠定了头儿,时不时就抱头儿的腿。这是农民对付官员最有用的一招。头儿说,你儿子是自杀的,凭啥叫我们赔命价?老汉却不管不顾,只管抱腿。后来,头儿叫出纳给了他一万块钱,但不叫“命价”,只说是对老汉一家的帮助。又听说,老汉拿了钱后,却认定头儿心虚,不然,他咋会给自己那么多钱?
本来,老汉是不想烧儿子尸体的。他还想多闹些钱。他怕尸体一没了,再闹时,就没现在这么理直气壮了。但因尸体开始发臭。民工们都求老汉,说已熏得他们吃不下饭。老汉就心软了。
汽油浇到裹大牛的红绒单上。刺鼻味弥漫开来。大牛妈打滚撒泼,厉厉地嚎。三三们也陪了她抽泣。莹儿心里的噎感更重。一切都化为稠稠的梦,虚幻成影子了。一人举个火把,在风里呼呼。它慢慢凑向红绒单下的柴们。柴们早迫不及待了,不等火把吻上自己,就急不可耐地腾起一团亮亮的光焰。火焰漫延得很快,像天旋风一样疯狂而放肆,瞬间就吞没了绒单。
火们欢快地呼呼着。它们是一群狂欢的乌鸦。它们一口口叼走了绒单,叼没了衣襟,将白皮肤舔成了黑色。它们似乎更喜欢大牛腿上的硬皮和血口。它们舔呀舔呀,硬皮想顽强地守候自己本来的颜色,火却在顽强地舔,渐渐地,灰皮泛白了,变得斑驳陆离。
火溢满天了。到处是呼呼声。大牛妈大张了口扑天抢地。大牛爹也大张了口,他似乎在哭,又似乎在惊讶儿子的耐烧。……是的,大牛很耐烧。一般人多脂肪,大牛身上却多腱子肉。前者助燃。后者却得凭借柴的力量,才能完成最后的升华。肉皮上的灰斑渐渐洇渗开来,冒出了一股水液,但火很快就气化了它们。
大火弥天。烟渐渐少了。汽油完成了它的使命。剩下的事,该由柴和牛粪做了。大牛显得很不好意思,他在火中扭捏几下,引起民工的惊呼。一人叫,别怕,那是筋揪了。这一叫,大牛立马安详了。好像变魔术的叫人揭了底一样,他显出一种赧然的安静。似乎是为了弥补他的过失,他的身上开始流出新的燃料,液体呈泡沫状,一滴一滴,从一晕晕散开的灰色中渗出,先是水汽般的晕纹,渐渐凝成一滴。那“滴”越来越大,终于流下发黑的躯体,在火中溅出一团光华。
因为大牛的配合和支援,火变得非常纯正和干净。火光不再飞扬跋扈,竟有炉火纯青的迹象了。肉变成了硬皮,贴在骨殖上,意味着火已消灭了大牛体内的水。除了脂肪仍作出液体的姿态外,骨肉都凝在火中。民工都半张了口,眼里发出瓷器的光泽。
大牛妈的哭从火中渗出。她的哭不像哭丧,只能算厉厉地嚎,是受到剧痛后抑制不住的那种嚎。大牛爹也发出很大的哭声,但他似乎能自由地出入悲痛。他老泪纵横地哭一阵后,总要偷看头儿一眼。头儿脸灰着,似乎是忧伤,也似乎是烦躁。
干柴没了,只剩下火籽儿,牛粪仍在喷出它特有的火光。大牛的身子收缩了。按火化的规矩,应该有个人拿个铁钎,一下下捅那黑团,以便烧得彻底些。但谁也不去捅它,大牛只好黑成一团了。
干柴和牛粪跟专业化尸炉不一样,火熄时,大牛还没完全变成骨头。据说,大牛妈想背回娃子,大牛爹却不同意。他想将大牛埋入沙窝,省得在家乡扎眼。要是大牛完全变成干净骨头,他妈当然能拗了老汉性子,背儿子回家。但柴火帮了老头的忙。那火力,并没完全燎光肉。它仅仅是将肉变成了釉状物。这样,大牛妈只好由了民工们,将大牛埋在盐池北面的沙洼里。
埋了大牛的次日,莹儿们按当地习俗,做了些汤饭,去送给大牛。她们发现,埋大牛的沙丘已不见了。大牛早曝尸在外了,他贴在骨上的肉早叫啥动物啃光了。骨头虽叫烟熏黑了,但那一道道的牙印却啃出一线线干净的白。
莹儿们边哭,边将散了一地的骨头收拢了,埋进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