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狼,只是嚎,却终于没有露面。
猛子走进村子,来到双福家门口,用力拍门上的铜环。“开门,开门。”他叫。女人问:“谁呀?”“狼。”女人笑道:“你是狼,我就是狼外婆。”开了门,院里的火光一下子扑出。猛子的心才到了肚里。
女人正在院里砸那些匾。匾上,写着“惠及桑梓”等。女人边砸,边往火堆里扔。火光冲天。凤香很可惜那些匾,“乖乖”个不停。
女人望猛子一眼,说:“哟,你咋灰头土脸的?”因为有外人,猛子胡乱嗯一声。女人就说:“正好。来,帮帮我,把它们砸了。”
“为啥?”
“不为啥?”女人笑了。那笑很自然,还显出少有的清凌呢。“这些,都是假的。没用。烧了干净。”女人举了铁锤,狠狠砸下。破碴声腾起。她又往火里扔些碎块。火里噼噼啪啪地响。
“丫头,炕上的那些锦旗呀啥的,都抱来。”女人喊。
那丫头颠了脸出门。几月不见,她长高了一大截,只是瘦,脸白戗戗的。显是爹的事,在她心里留下了伤口。
女人从丫头手里抓过锦旗,一一扔进火里。火忽忽地升腾着。凤香说:“天爷爷,你别烧了。给我吧,打个铺衬呀,做个鞋底呀,补个衣裳呀,多好。烧了造孽呢。瞧,多好的绸缎。”
秀秀牙咬嘴唇,拧眉一阵,进了屋,取剪子出来,几下,就把剩下的锦旗剪成了尺把方圆的块儿,叠起来,递给凤香。“成哩,粘个鞋底,纳结实些。牢实得很哪,穿几年都不烂。”凤香接了,一脸欢笑地走了。
丫头颠着脸,一语不发,进了屋。
“你颠啥脸?丫头。”女人喊道,“谁不犯错呢?犯了,改了,不就得了?不信你爹是个榆木脑壳,二十年也不开个窍儿。再说,也不定蹲二十年呀。改好些,还减刑呢。你羞啥?那坏事,又不是你干的。”
“谁像你,脸皮城墙厚。”丫头的声音传了出来。
女人嘎嘎笑了:“老娘有个啥羞的?自己吃饭自己饱,自己造业自己了。他做了,他受。老娘,等他二十年,不就得了。他坐牢,是他的造化。老娘等他,是老娘的本分。”
猛子说:“二十年,你就老了。白头素素的,脸成核桃了。”女人道:“老了怕啥?他出来,老娘陪了他,种苞谷,种山芋。忙了,出一身爽快的汗。闲了,看看星星,望望月亮,不也挺好?以前,不就是这样过的吗?后来,钱多了,才生事。那玩意,太多了,可真不是啥好事。”
火渐渐小了。女人又砸了一块匾,扔进火里,进了屋。她掺好热水,放到院里。猛子边洗,边喧方才的事。女人拧一阵眉头,说:“打你的,不是他们。是跟你有气的人。”猛子想不起对谁有气。他是个炒麦子脾气,噼里啪啦响一阵,立马就凉了。但若真是别人报复,也没啥。仅仅是挨些疼,不会叫人灭口了。他放心了,取出那几张满是指纹和签名的纸,给了女人,说:“还好,没弄烂。我还怕他们抢这个呢。”
女人张开纸,看一阵,小心地折好,放在窗台上。又望猛子,渐渐地,她眼里涌出泪来。她一把撕过猛子,狂吻起来。女人从来没这样主动过,从来都是身子做事口却说相反的话。猛子东躲西躲。多温柔的嘴唇,触了伤处,也会疼的。
女人黏了他,边抽泣,边亲吻,把猛子吻了个龇牙咧嘴,一塌糊涂。忽然,女人的脚触到猛子腿上。他叫了一声。
猛子卷起裤子。小腿肚上,有很长的一处淤青。那一棍,是下了狠劲的,幸好打在软肉处。若打到干骨上,腿怕早折了。女人惊叫着,抹了泪,去橱里翻出碘酒,小心地抹。
“谁下的这种死手?若是打致命处,怕没命了。”女人口中唏哩,一眼泪花。
女人抹好碘酒,眯了眼,望猛子一阵,道:“以后,你夜里别来。成不?白天来也成,跟一般串门的一样……那事儿,我不想做了。”
“啥事儿?”
“再是啥事儿。其实,我也想,我也是女人。夜深了,人静了,也想。也想叫你陪个整夜。可活人,得活口气。我要叫他看看,我究竟是个啥人。我啥都能做出,也啥都能守住。”
猛子笑道:“老虎不吃人,也臭名在外哩。你就是真守了,谁信?”
女人摇摇头,说:“咋说呢?我给你讲个故事,上学时看的,记不清名儿了。有个英雄,得罪了上帝。上帝罚他向山顶推一块石头。他推呀推呀,石头到了山顶,他也力尽了。石头就重新滚回山下。再推上,再滚下。……那英雄,就这样推了一辈子的石头,他没有偷懒,也没有妥协。这故事好不?”
“好啥?”
“在上帝面前,英雄是弱小的。但就是在那单调乏味的无效劳动中,他实现了人的尊严。这个故事里,上帝多么无聊,人多么伟大。许多年了,那英雄的影儿老在心里晃。”
这女人,又犯病了。……女人老是犯病。但怪的是,她每一犯病,都会有一丝儿光,透进猛子心里。他迎合道:“就是。爹老说,你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
“对!”女人兴奋了。这是猛子最有水平的一次迎合。她认真看猛子一眼,发现他真有些变化了。“就是。老天能给,仅仅是老天的本事。我能受,却是我的尊严。不怨天,不尤人,静了心,把给你的灾呀难的接过来,眯了眼,笑一笑。这有啥?活人嘛,甜的尝了,苦的也舔一舔。”
猛子发现,这女人,竟和爹相似了。只是爹老骂老天爷。现在想来,爹的骂,反倒是在乎了它。就是,眯了眼,笑一笑,接过那巨石,一次次滚上山。你能再滚下来,老子就能再滚上去。
猛子这才明白了女人的心。看来,那种“朋友”,她真不想“维”了。女人眼里的“上帝”,既是命运,也是双福。他觉得有热热的东西涌上了。他转过身,没等那潮热滚下脸颊,悄悄用手抹了。
“我去了。”猛子哑了嗓门说。
“去就去吧。”女人也哑了嗓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