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儿和兰兰回到村里,也没引起多大的注意。人们的心都叫金子占了。听说,双福女人放出话来,要卖掉自家名下的所有窝子,就招来了一群又一群的“想钱疯”。机器声仍潮涌般激荡着,跟关于金子和城市的故事一起,总在搅乱人们的心。
倒是老顺可惜了好些天。那么好的能当种驼的骆驼,竟进了豺狗子的嘴。心里的难受,老是噎噎地晃荡。但他也只是背地里可惜,嘴上却没说啥。他只叫兰兰们赔了人家的驼毛,却不再提自家的驼。他眼里,这也是老天扔来的灾难,他自个儿受就是了,咋能怨两个逃出了豺口的弱女子呢?
兰兰又进了金刚亥母洞,这回,她想多闭段日子,希望能证到她向往的那种觉悟。
猛子既已结婚,莹儿的身份,就明显变了。她不再是陈家的媳妇,而成了白家的替身。婆婆把白家欠的许多账,都算到她头上了。莹儿老觉得身后有双眼睛,老是戳脊背。虽没有争吵,但婆婆的那份客套,更令她受不了。而且,那客套,已开始变成另一种语言。
夜深了,娃儿仍不睡,婆婆要了几次,娃儿都哭闹。白天,娃儿还叫爷爷奶奶抱,一入夜,就谁也不认了,莹儿便抱了娃儿,回到小屋。想到月儿的病,也为她伤心。
肚里有些疼,不明显,咯咛咯咛地难受。莹儿下了炕,穿了鞋,到院里去方便。院里很静,熟悉的一切都模糊进夜里。以前感觉中的所有温馨都没了,凉凉的寒意渗进心里。
记得当初,灵官说,爱情是一种感觉。听了这话,她还伤感了许久呢,神圣的甜美的爱情咋是感觉呢?可现在想来,不是感觉,又是啥?院落仍是那院落,房屋仍是那房屋。先前,丽日总照着院落,一院子寒暄,一院子说笑,一院子祥和,一院子富足,一院子火爆爆的味儿。现在,这一切,都没了。仿佛,灵官一去,就把院落的魂儿抽走了。剩下的,仅是个又老又丑的臭皮囊。
小屋也冷清了,充溢着阴森的寒意。她虽填了热炕,却驱不了寒意。那寒意,渗骨头里了。她已不是过去的莹儿。这家,也不是过去的家了。莫非,人生的一切,真的仅仅是感觉?又想,生死,不也是一种感觉吗?这身子,比那尸体,多了的,还不是感觉?
回到小屋,摸摸娃儿嫩嫩的小脸,心中的热又微微荡了。凭了这份热,她才度过了许多孤寂的夜。女人心里离不了盼头,这盼头,有时是爱人,有时是娃儿,有时是别的。没了盼头,就没活头了。
忽然,隔壁书房里有响动了。一人拖了鞋,蹑手蹑脚,出了门。莹儿知道是婆婆,也知道她定然去看庄门上的锁是否被撬,还看那放倒的梯子是否搭在房上。她明白,婆婆是怕她带了娃儿逃跑。
那脚步儿果真走向庄门,锁吊儿响了一声。院里踢踏一阵,才寂了。
泪突地涌上眼帘。她很想忍了,可泪不争气,总要涌。真没活头了。她想,长这么大,从没叫人当贼一样防过呢。想到自己抱了天大的希望在那个雨夜奔了来,伤了爹妈,只为了自己那一丁点的梦想,却叫人当贼提防,真没活头了。
箱里的那几匹布也叫翻走了,翻走就翻走吧。她也不去计较,自己是小辈,孝敬一下大人,该。可你猪哩狗哩问一声,或是趁她在家时,明打明地开了箱取,不该趁她去娘家时“拿”。不该,妈。娘家的妈,做了不该做的,婆家的妈也做。这些妈,眼咋那么小,针尖大一点利益,就叫她们不像妈了。妈呀,真污了这个“妈”了。
她望望屋顶的掩尘纸,倒没见打动过。里面的某个凹处,有一块鸦片。那是憨头患病时弄来的,本想在止痛针用完时,救个急。许多个恍惚里,她总在吞它,但每次,都叫娃儿拽醒了。
她撕开掩尘纸,取下小包,放进内衣兜。她想,不定啥时候,或许能用上它。爱是她活着的理由,为了这个活的理由,她宁可不活。要是不能干干净净地活着,她宁愿干干净净地死去。
心里噎得难受。也好,有了这噎,才有了活的感觉。老觉得自己已成了幽灵,在梦里恍惚。那黑黑的夜化了身也化了心。夜在她的生命里,也完成了一次循环:最初,夜是夜,她是她,两不相干;后来,遇了灵官,夜就多了些叫她甜晕的场景,惹得心里的温水一晕晕荡;再后来,夜又还原为夜了,她就在夜里泡着。夜变得异乎寻常地漫长,她熬呀熬,也熬不出东方的那晕白来。
梦里,也老在一些陌生的所在飘忽,黑的天,黑的地,黑的心。那冤家,也梦不到了。她多想梦见他呀,可他偏偏不进你的梦,你也没法。孤独的人,做梦也是孤独的,连个伴儿也没有。梦里没有路,没有太阳,没有风,没有雨,只有灰蒙蒙的陌生和灰蒙蒙的感觉,她就在灰蒙蒙里浮游,忽而东,忽而西,忽而上,忽而下,成幽灵了。那冤家虽仍在心里晶出,却恍惚了,不似以往那么清晰。也好,啥都朦胧了,把“我”也朦胧了,可那孤寂,却醒着闹着,伴着妈们的作为,一下下撕扯心。
真没活头了。
心疲惫极了,像在走没有尽头的夜路,没有照亮的灯,没有指路的星,没有风雨,只有死寂,连脚步声也听不到。听说,人死后,得拾尽自己留在阳世上的脚印,才能转世。自己,真像那鬼了,在漫长的夜路上,寻觅一个个被岁月掩埋的脚印。脑中的许多场面,像洇了水的古画一样,都泛黄了。那激动过的,也不再激动;痛苦过的,也不再痛苦;仿佛拿了一叠不相干的相册,时不时翻一下,心却在孤寂里泡着,少有波动了。
却明白,这小屋,终究是要离开了。还有这院落,还有那已经泛黄的感觉……可她,是多么不想离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