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生的建议下,月儿出院了。因为药物已不起作用,反倒弄坏了肝肾,引起了并发症。结局是明摆的,再住,也是白花钱。爹花了两万多,猛子打到卡上的一万多也花完了。爹还想死马当活马医。月儿却说:“出吧,我一天也不想待了。死,也叫我过一天舒心日子。”
回到家,村里人都来看望。她在小路上的等待感动了许多人,村里已听不到骂声了,好些人还洒了同情的泪。谁都知道,月儿是个好姑娘,自小就好,长得好,心也好,虽得了脏病,但除了死人和佛陀,谁不犯错呢?于是,都可怜这花儿一样的女子。兰兰还为她找了好些土方。
她又见到了猛子。无论月儿勾勒出多少理由恨猛子,猛子一来,她的心仍狂跳不止。听说他已打过青霉素,月儿放心了,这样,以前接吻时可能传染的病毒就害不了他了。她很想拥紧了他,像以前那样接吻。她很喜欢跟猛子在口内交搏的感觉。那感觉,有太强的诱惑,但月儿知道,自己的口水也有毒。他们只能执手,凝视,或泪眼相向,或笑脸相迎。这也好,比起兰州病床上的孤寂,已到天堂了。
见到猛子,月儿活的欲望强烈地膨胀,大逾天地了。猛子一进城——他一天的工资,刚够月儿的药钱——月儿的胃就成了土方们的试验场。她除了大把大把地吞那些肯定损肝肾的药片外,牛粪火已烤坏了她的多处肉皮。她每天有好多个小时在酒中坐浴,几处地方泡烂了。此外,她还拖着瘦弱的身子,到野外采集据说能解毒的野草,在水里随便一淘,就大把大把生吞。但无论怎样痛苦,月儿给村里人的感觉还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每次出门前,她都要着意打扮。为防那些伤处外露,她不穿短裤短衫。她忍着疲惫和疼痛画了淡妆,用淡淡的胭脂盖去了脸上的萎黄。润唇膏更是带在身上,一到无人处,她就掏出小镜子检查,发现问题,及时补救。她展露给世人的,始终是自己当时最美的状态。所以,除了父母,谁也不知道她的病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她想,谁叫我是猛子媳妇呢?这是她打扮的理由之一。
她每天试验着兰兰找来的新土方,除了一种,她没有试,就是活吞癞蛤蟆。据说,这是有人贡献出的神方。今生里,她最怵那种身上长满瘤状物的东西。她也曾将它举到嘴边,闭了眼——为了跟猛子,她也会将它生吞下去——这时,癞蛤蟆叫了一声。这一声,提醒了她:它也是个生命。她想,它也许有老婆孩子,我吃了它,它的家人也会痛苦的。何苦为了自己的命,去伤害人家的命呢?于是,她弯下腰,轻轻将它放入溪水中。她看到它回过了头,轻轻地叫一声,仿佛说谢谢。月儿顿时泪流满面。她觉得那生灵能懂她的心。她永远忘不了它那充满同情的眼神。
连最迟钝的人,也觉出了月儿的求生欲望。望着有时仍到村外小路上等待的背影,好多人会流泪。
四下里没人的时候,月儿会跪在沙洼里,向日头爷,向金刚亥母,向所有她能想到的神灵祈祷,希望他们能降伏病魔。哪怕叫她健康几天也成,能叫她真正当一回猛子媳妇。她甚至愿意在死后上刀山或是跳油锅。可是,祈祷归祈祷,病魔的势头却越加凶猛,溃烂处上移得很快,再蔓延,衣衫就遮不住了。
有时,身旁没外人时,她也和猛子抱头痛哭。虽也在兰州怨过他,但那怨是更深的爱。随着生命的进入倒计时,两人的爱恋越加升温。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握住对方的手,默默相望。
猛子除了当零工挣钱,还偷偷卖过几次血。他到处找医生,到处买药,哄月儿吞药片——因为她不想叫他多背债——他已经向所有熟人张过嘴,但筹到的钱,仍是入不敷出。因为,光是买顶事儿的止痛药,开支就很大。但他打定主意,等双福媳妇回村时,再向她多借些钱,带月儿去北京看病。他想,花多少钱也成,只要能治好月儿的病,他大不了当一辈子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