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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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一个黄昏里,日头爷孤悬在沙山上,不红,不亮,懒洋洋地惨白。月儿想去沙漠,猛子就用摩托捎了她,走过那条村里人打沙米的小道,走进沙漠。摩托车低速的突突声很是单调和无奈,仿佛苍老的叹息。月儿背个黄包,并了腿,坐在摩托上——因为疼痛,她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骑了。她认真地施了淡妆,脸上敷了粉,戴了洁白的手套,一脸很圣洁的光。路并不远,但猛子有意在村里绕了一圈。一种很浓的悲哀罩了他,浓浓的悲伤腌透了心。

在漠风的轻拂下,他支好摩托,和月儿走向沙丘。这年月,人跟人生疏了,大漠却日渐亲近了村子。许多地不见了。因为白虎关那儿淘金扎木笼,好些梭梭柴棵叫人砍了。沙丘光秃出一种心酸。猛子明白,这沙丘,也像月儿那病一样,一天天舔向好的肌肤。照这阵势,要不了多久,整个村子也会给舔个精光的。

赶跑了窥视的沙老鼠,猛子坐在沙坡上,月儿斜倚了他。日头爷暖洋洋地照晒着身子,给人以活的感觉。隐隐地,从白虎关传来城市才有的喧嚣。那声响,跟沙漠一样,也一天天舔向村子了。但猛子知道,那白虎关,终究也会叫那搅天的黄沙填了,或叫无常吞了,或在若干年后宇宙命尽的时刻,变成一抹消散的烟雾。

一切都幻觉般地轻盈和虚濛,无一丝实质的觉受。但此刻的相拥却很实在,暖暖的太阳里,拥了温柔的月儿,躺在沙坡上,享受活的滋味。这活的滋味很缥缈,才觉着,已泄洪似的远去了。猛子能感受到那种远去,那觉受瞬息万变,却又恍然在永恒里。也许,此刻的相聚,会以某种方式定格下来的。他想,那就定格在心中吧。

两人很少说话。也明知,话是无用的,正如思考是无用的。那就只享受这相聚吧。别去向往未来,未来很缥缈,向往本身就是对现实的伤害;别去追忆过去,过去了不可得,追忆同样在伤害现实。就这样相拥吧,静默着跟对方交流,静默着诉说心灵的秘密。都知道,在喧嚣渐渐逼来的时刻,能静默就是最大的享受了。也许要不了多久,这世界就喧嚣成一锅沸水了。那时的世上,就不会再有“静默”一词。

别想那病,明知病毒仍在吞噬肌体,还是别想它。想透彻些,谁也不健康。从生下的那刻起,死神就一口口吞噬着生命,其残酷程度,一点也不比梅毒弱,只是人们不觉得罢了。正是在那种无知无觉中,婴儿成了少年,中年成了老年,一步步挪向坟墓。别去管它,啥都别想,只在这难得的静默里,享受这份活着的感觉。

坦了心,放了眼,望那大荒。那沙浪,一波一波,荡向未知。不知它来自何处?不知它终于何时?它的怀中,定然有过许多生灵,他们定然也跟自己一样,有过病痛,有过焦渴,有过期盼,但终于烟一样消散了。那大荒,并无些许痕迹。多年之后,这儿仍会有千万个人,去做那逝者做过的事:经受痛苦,历练灵魂,向往未来。可他们是否知道曾活过个叫猛子和月儿的人?莫非,自己刻骨铭心的存在,也不过是小小的虚无?

猛子搂搂月儿,那质感柔软而实在。耳旁有她轻盈的气息,还有健康的心跳。那心脏,似乎并不知梅毒已侵向自己,跳得自信而坦然;还有那少女独有的弹性温柔,虽是分明地感觉到了,却总也打不破他那浓浓的虚幻感。他是分明地感受到了无常。那泄洪般飞逝的幻象,总在心头晃。好多剧痛因之虚幻了。他虽然明明觉出月儿的痛苦,但他也明明知道,这痛苦,很快就会消失。那速度,比肉体的忽生忽灭还要快上万倍。

猛子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月儿。他想,自己应该跟月儿一样痛苦,一样的痛不欲生,可没办法。虽也时时有痛苦生起,但只消片刻,虚幻就会消解了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地待她。

月儿眯了眼,望着那起伏的沙岭。白惨惨的日光从她身后洒来,给她脸上的汗毛涂了层虚濛的晕纹。月儿缓缓转过来,望着猛子,轻声问:“我美吗?”猛子紧紧地握握她的手,啥都没说。

月儿惨然一笑。她取下黄包,掏出一盒檀香,燃了,插在沙上,拉猛子跪了。猛子以为她又会向神灵祷告,却听得月儿说:“答应我。下辈子,跟我做夫妻。”

一股潮热涌上眼眶,他机械地说:“下辈子,跟你做夫妻。”

“不是一辈子,是三辈子。”

“三辈子。”

“不。是永远。”

“永远。”

月儿爱怜地望着他,轻轻拢拢他的头发,理理他的衣领,拂去他肩上的几粒沙,捧了他的脸,定定地望着他,缓缓地说:“记住你今天的许诺。”说完,她望着被沙丘咬缺的落日,一脸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