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想走了。
溃烂已开始向颈部蔓延。她知道,再不走,美丽的月儿就没了。她将一封信和自己绣的鞋垫放入妈的被窝。那是给猛子的。信封里除了信,还有猛子妈刚送来的八千块钱,她用不上了,信里她很感激婆婆,说那些钱的真正用处,是她有了另一个妈。
她仍然仔细地画了淡妆,选了一套最亮丽的衣服,戴了耳坠、项链,走向白虎关的照相馆,照了几张照片,叫摄影师交给猛子。摄影师说,那是他照过的最美的像,希望能挂在橱窗里。月儿同意了。
月儿带了该带的东西,沿着猛子那天捎她来的线路,一路路品味着。她咀嚼着几天前的情景,时不时露出甜晕的笑。村里人都远远地望她。谁也没有打搅她。她能感受到人们目光中的那份关爱,心中的温水一晕晕荡。
她走出村子,走向沙漠。
她很愿意变成一滴清凉,渗入浩瀚的大漠。
出家门前,她已将自己用过的东西烧了。她知道上面沾了魔鬼的唾沬。自打确证是那种病后,她一直这样做。妈去了白虎关,没人打搅她。她做得很仔细。她想,火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了,多脏的东西,一经火的洗礼,就干净了。她不想叫那毒,去伤害更多的人。
她想,火真好。
沙浪一如既往地跌宕而去,宕向未知。月儿明白,她的灵魂也定然如此。不知道离开这病入膏肓的身子后,她又将飘向哪里?那是她不能自主的。她唯一能自主的,就是在人世上留下她最后的美丽。明知道生命已无可挽回,那就留住美丽吧。所有美丽最好的定格,是死亡。
她的心中,没有啥比美丽重要,尤其是留在爱人心中的美丽。那就走吧,融入那个黄天黄地的所在,叫美丽定格成永恒。
眼前老恍惚着一场大火,那火通天彻地,能燎尽烦恼呢。听说,凤凰就是在火中涅槃的。
漠风轻柔地舔着她。这是此刻唯一亲近她的东西……不,还有那记忆。但此刻的记忆像调皮的猴子,总不愿在一处久待。也随它吧,记忆是不能定格的。
前面就是那天发愿的地方,风沙已抚光了所有的痕迹,但那种温馨仍在。风还在呢哝着那天的承诺。那是巨大幸福的由来。她会在这儿静静地等那个“下一世”的到来。猛子,你可别赖账呀。
月儿笑笑。虽到正午,但因有云,沙洼里并不热。沙粒温乎乎的,坐下,像偎在爱人怀里。她取出小镜,最后打量了一番自己,看不出病魔舔过的痕迹。她吐吐舌头。她很想最后想想猛子,可猛子却溜得不知去向了。这几天,老这样。没办法,到下辈子,再跟你算账。
一个小动物游了来,睁了圆圆的眼,望月儿。那是小蜥蜴,村里人叫它沙娃娃。沙娃娃是沙漠的孩子,无论多热,无论多旱,它总能活下去。此刻,她宁愿自己变成沙娃娃。她想,活着多好呀。她不知道那死后的世界会是啥境况。她不怕轮回,不怕地狱,却怕啥都没了……她想,哪怕是当沙娃娃,也比啥都没有了好。
这一想,泪便涌上眼睑。一丝不甘心也爬上心头,开始咬她。……她想,这辈子,没活出个好样子。不甘心,真不甘心。渐渐,那不甘心波漾开来,慢慢地淹了绝望,淹了痛苦,淹了好多东西。一点火星从心里迸出,慢慢地洇渗开来。
她眯了眼,跟沙娃娃对视了。她觉得,那两点瓷灰里,发出了一晕晕的波,向她传来一种力量。
待呼吸稍稍平顺了些,便眯了眼望天,天的蓝液体般进了心。她觉得,自己也化成了天空。
许久。
隐隐地,传来一声呼喊,似乎是猛子的。细听时,却只有风声了。
她想,我多想成凤凰啊!
月儿长长地吁口气,觉得自己还应该做些啥的,想呀想,终于想出:应该唱一曲花儿。以前,她老是给别人唱,还没给自己唱过一曲呢。她想,人的一生里,总该为自己唱一曲的。于是,她抿抿嘴唇,轻声唱了——
雷响三声地动弹,
太岁爷爷们不安。
宁叫玉皇的江山乱,
不叫咱俩的路断……
——2000年8月初稿完成于甘肃武威
——2005年11月二稿完成于凉州红云窟
——2006年6月三稿完成于上海青浦
——2007年9月四稿完成于上海浦东
——2012年6月修订于樟木头雪漠禅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