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八爷发现的獾猪洞,是百十个相似的洞中的一个。有的住着动物,有的已成空穴,有的是动物的疑穴,有的是浇水时冲下的兜坝,有的是“贼水”钻入地下时的通道……准确地判断是否是獾猪洞,需要经验。某夜,白狗挂络了猛子去挖獾猪洞,挖到半夜,才发现,里面连个獾猪屁也没有。
会辨踪的孟八爷,当然知道哪个洞里有獾猪,有几公、几母,大约多深,等等。但这些经验能做到的,仅仅是不会白出力气,却不能减轻劳动量。挖獾猪很苦:先要把獾猪洞掏大,人猫腰可进。然后,一人挖,两人在盛了土的帆布两端拴上绳子,一来一往,运土出洞。这时,听到动静的獾猪会有两个对策:一是固了洞,挖的人忽然不见了洞,以为又挖了个死窝子;二是獾猪自己也拼命往更深处挖,你追我赶,看谁的耐力久。有时,挖的人实在没力气了,或罢手;或弄了水来,把獾猪淹死;或弄些麦草,点燃,用浓烟熏出獾猪,再收拾。
崖上的獾洞用水灌难以奏效:崖上裂缝四布,到处是叫“钻眼”的水洞,有多少水,溜多少水;加上路远,挑呀担的,运水比运土更费力;烟熏也不保险,扇进多少烟,就从“钻眼”里溜出多少。熏半天,不见动静,忽然闯出个吱吱哇哇怪叫的动物,倒吓人一跳,等你回过神来,早不见影儿了。那獾猪,跑时像小猪,虽不凌厉,却有长劲,你想撵上,先得变成鹿才行。
猛子先刨松洞旁的土,再一下下扔到远处。猛子在老顺眼里不值一提,唯独可以入眼的,是他干活时的“猛”。不一会,洞便被他搅大了。猫了腰,人能进去了。孟八爷便将两侧拴了绳的帆布扔进洞。猛子将一端拴裤带上,把土一锨锨扔到帆布上。时而,嘿一声,老顺们便牵了另一端的绳子,捞出土来。
马灯随猛子进洞了。外面一下子暗了。除了沉闷的嚓嚓声和老人的喘气声,啥声音也听不见了。夜气凉水似的涌来。莹儿出来得急,没加件衣服,时不时哆嗦一下。兰兰就脱下自己的褂子,给莹儿披了。
“去,弄两个山芋,烧个垒子。”孟八爷吩咐道。
老顺说:“就是。这家伙,一时半会,还挖不出来。得生发些腰食,烧山芋也成。洼里东头的那块,是大头家的。他吃了老子们的。今日个,也给他放些血。”
“放啥血呀。明日个,我给他说,就说老子挖獾猪,饿了,吃他几个山芋,又没拔他的牙。”孟八爷笑道。
莹儿和兰兰便去了洼东头。路不长,但不平,两人摸了好大阵子,才借着月色,出了大沙河,进了洼地。明知入夜不久,但莹儿的感觉中已过了好久。远离了挖獾猪的声音,倏然间,像掉进了寂寞的窟里,隐约能听到白虎关那儿的抽水机声。莹儿觉得兰兰捏她的手紧了,知道她心里发毛,便轻声唱起了花儿。几曲才完,已到大头地里。这地曾是坟窝子,很油,昼里看去,地里的山芋秧黑油油的,像要淌出绿来。莹儿和兰兰分别摸几根粗大些的秧,顺秧刨开土,摸出十来只大山芋,又将土复了原。莹儿悄声笑:“长这么大,没做过贼,心像鹿娃儿跳呢。”兰兰说:“这算做贼?你不听爹说,自那白虎关开了金矿,大头喝了不少血哩。”莹儿说:“谁知道呢?会兰子可眼热我那个驼毛主袄呢。过几天,给了她,也算是补了她的山芋。”兰兰说:“你何必那么认真?不就几个山芋嘛。”莹儿说:“不问人,拿根针,也算偷呢。”兰兰张张嘴,没说出话,却有些怨自己:你不是行善吗?心有大小,善无大小,恶也无大小,你白修炼了。
莹儿说:“记得小时候,队里来个卖扣线的,我多拿了一股,回到家里,偷偷笑,奶奶笑眯眯地说:‘莹儿,那人能穷死吗?’我那个羞呀!自那后,我再没拿过人的一根针。除了这些山芋……会兰子,算我们借的,还你一个驼毛主袄,美死个你。”说着笑了。
兰兰边往衣襟里拾山芋,边想:这心,莫非是天生的?有的生来就善,有的生来就恶?像莹儿,虽生在尘世上,却玲珑透明,仿佛没被浊气熏过似的。这似乎是天生的。但联想到自己,便否定了天生之说。先前,自己迷着,占点小便宜,便乐滋滋的。吃点小亏,心就毛了,几天不畅快。现在,不是开始向善了吗?每天的修行功课上,不是也发些叫众生越过越好的愿吗?……不过,这话咋说?比如这山芋,要不是莹儿提醒,真不当“偷”了?乡里乡亲的,吃个山芋,算啥?小时候,她老和花球刨队里的大豆种烧着吃,谁又当“偷”来着?
姑嫂俩衣襟里兜了山芋,下洼,穿河滩,向灯影忽悠的地方走去。出了阵力气,莹儿倒不冷了,却想起娃儿了。他是不是饿了?心里有点急,又想起婆婆待娃儿的那份黏糊的爱,奶粉啥的也便当,才放下了心。
猛子干活猛,已不见他的影儿了。半人高的洞里,隐约传出幽幽的光来。倒是老顺的呼哧声促,仿佛刨洞出大力气的是他。两个老汉吭哧着又拖出一兜土来。莹儿嗅到了陌生的动物才有的那种气息,鼻腔痒了,打个喷嚏。兰兰又把莹儿还她的褂子塞了过去。
“快些。”老顺说:“我的肠肚子,可哭爹叫妈哩。”
“你一说,我也饿了。”兰兰说。
莹儿嗔道:“见风就是雨呀。”就向老顺要过手电,捡些土块,垒成个中空的堡垒,留个入柴口,捡些柴草,燃了,顺口塞入垒中。一条条火蛇便欢快地顺着土块缝隙蹿出。不一会儿,垒上的土块便红了,在夜里红出种透明来。沙湾的土好,容易点燃。兰兰把山芋放入烧红的垒子里,再用锨,把垒子拍成土堆。真可惜。莹儿替那玲珑光明的塔状物可惜了。美的东西是看的,一用就毁了。啥不是这样呢?真“煮鹤焚琴”呢。
“这家伙……把洞堵住了。”洞里,传来猛子喘吁吁的声音。
“捣。朝酥处挖,现堵的,咋堵也是酥的。”孟八爷道。
“知道。知道。”
往外拉帆布的频率渐渐慢了,显示了猛子掘洞的艰难。莹儿仿佛看到,獾们惊慌失措,拼了命,往更深处掘。獾的前蹄当镐,后蹄当锨,边刨土,边运土,那四只粗短而有力的爪蹄飞动着,扬起一股股土来,堵了后面的通道。死神正沿着那通道飞扑过来。死神有坚硬的镐,飞快的锨。獾则只有与生俱来的那点本能和钝钝的爪蹄。你能逃过死神吗?哪怕你再有力,终有力尽时,你身后穷追不舍的锨终究会赶上你,给你致命一击。可怜的獾呀。却又想到了死亡。人,多像这可怜的獾,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机,死神还是慢慢逼了来,黑夜一样罩了你。临死时,你才会明白,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这是没有任何希望的比赛。人的努力,在强大的自然规律面前,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呀。
莹儿叹口气。她有些奇怪自己了。憨头一死,这号念头,成影子了,时不时地,就会在心上掠过。
兰兰用木棒拨开土,挑出山芋。浓浓的香味弥漫开来。这是用垒子烧的山芋独有的味儿,是浓烈的焦香。那山芋,表皮黄苍苍的。一敲,嘣嘣响。人一见,就会流下口水。兰兰捡把毛草,刷去山芋上的土,招呼了一声。
孟八爷扔了绳子,朝洞里喊一声:“吃腰食来!”
猛子提了马灯,满头大汗,钻出洞来。“这骚玩意儿,也聪明着哩。我往里,它也往里。我估摸快了。窝早到了,它们再有劲,也刨不了几米。”
几人拍拍土,连皮吃起了烧山芋。真是惬意。山芋有多种吃法,但烧的最好吃。而垒子烧的,又是上品。铁炉呀,烤箱呀,咋弄,也弄不出垒子烧的那独有的味儿。吃这山芋,有个讲究:不可去皮,用草刷刷表面的土,连皮吃最好。那黄黄的硬硬的香香的皮,连了不少山芋肉,吃来最为过瘾。孟八爷哈着气,仿佛不堪其烫,但嘴却不停,连皮带肉,转眼间吞了几个。
莹儿喜欢烧山芋的味儿,但不喜欢这吃法。她无法把依然沾着土的皮吞下肚去,便就了灯光,一丝丝地剥皮,一个没剥完,十多个山芋早进了别人的肚子。
孟八爷拍拍手,拍拍肚皮说:“吃到了五谷,再吃上几口六谷再干。”取了烟锅,惬意地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