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32345900000029

第29章

棍棒雨一样落下,发出干燥或潮湿的声响。猛子觉不出疼。他知道是狗皮替他抵挡了大力,这便是生狗皮的好处。那晒干的血块和硬硬的干皮融为一体,成为猛子的铠甲。花球却直了声叫,不知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疼痛难忍。那叫声,跟前些年队里的一头疯牛一样,仿佛不是在使用声带,而是那滿胸腔的声响一窝蜂喷涌而出,慌不择路似的。猛子很想制止他,他怕这声音会招来村里人,更怕看到爹那张老脸。他希望那棍棒落一阵后就放了他。他一边憋了气——这样会消解部分疼痛——一边探出手,摸那轻梏他身子的东西。他辨出,那是一张捉兔鹰的网。从那抡棒者的嘿哈声中,他辨出有北柱。前些时,北柱请他给绾个网,说要绾个兔鹰。这网,说不准就是他绾的那张。过去,他曾无数次地网过兔鹰。现在,又轮到别人网他了,真是好笑。

听得花球叫:“北柱,北柱,你往死里打老子?”

棍棒住了,果然是北柱。他将那电灯泡移了来,照见一张血糊糊的脸。猛子将脑袋探出狗皮,见那血头,吃了一惊,叫:“北柱,你打死人,可要抵命。”

这一说,四下里静了。

几双手胡乱撕扯许久,才将两人放出,猛子见花球脸上到处是青红的淤块,便感激狗皮的恩德。毛旦怪叫一声:“哟,我们还以为是人呢?”花球气呼呼道:“不是人,是你爹吗?”毛旦啐一口,说:“花球,你还嘴硬。这下,不死也得叫你褪层皮呢。”猛子说:“毛旦,你个溜尻子货。谁有钱,你就舔谁的屁眼!让开路,老子要回家了。先把你打我的记下,等哪天消闲了,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却听得一人道:“说得轻省。做了贼,还有理了?”猛子见这人面生,心虚了。对付毛旦们,他连哄带吓,或能奏效,可对陌生人,就说不准啥法儿管用了。他想,索性溜吧。于是,他手后抖,腿前扫,将毛旦扔出老远。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蹿出老远。

花球的叫声却再次响起了。猛子这才发现,自己这一招并不仗义,就驻足回头,想:“就是死,也索性死一块儿吧。”叫一声:“谁再动手!老子可拼命了。”回到了那沙前,见花球萎在地上,四蹄乱蹬,抱腿的毛旦给弄得东倒西歪。想来花球也想跑,却叫毛旦逮住了腿脚。

几个沙娃朝这边移来。那陌生人高声问:“董事长,这几个贼娃子咋弄?”

“按定的规矩办。”是双福声音。

猛子想,冤家路窄呀,我弄过他女人,落到他手,不脱层皮才怪呢。

毛旦们拽了二人,前拉后推,向井口处走。一道手电光射来,晃得眼疼。猛子估计是双福所为,遂怒目而视。四下里倏然静了,猛子虽看不到双福的脸,却感觉出他那双眼中射出了一种羞恼的光。猛子啐了一口。手电熄了。听得一人道:“用不着披那狗皮的,一看就是狗。”这声音很陌生。一阵笑声炸起。毛旦的笑很是刺耳,他平时与猛子相处不坏,竟也发出这种笑?猛子很想朝他脸上砸几拳。他想,人咋是这样?几张票子就能卖了良心。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不觉沮丧无比:人家,是在笑贼呀。

猛子估计双福会说出难听的话,可怪的是,他啥都没说。当然,他没说的,别人都替他说了。可他那双亮亮的眼,却在猛子心头晃。若是双福出了恶言,猛子会骂出世上最难听的话,包括他当过乌龟之类,羞辱他一顿。可他啥都没说。双福不说话时,反倒像夜一样,罩了猛子。猛子觉得对手无处不在,待要反击,却老虎吃天了。

猛子被推搡到井口上。他不知道双福所说的规矩是啥。是老规矩?还是新规矩?记得爹说,先前在祁连山淘金时,若发现沙娃偷金,是要被活埋的,但谅他双福也没那个胆子——不过也难说,这年头,啥事都可能发生。听说黑社会的杀个人就跟杀鸡一样。若是别人,猛子可能会告饶。没啥,大丈夫能屈能伸,认个错,没啥。可这是双福,一个强大的双福,一见他那庄门,猛子就感觉憋气。想当初,操他女人时,猛子就觉得有把刀在捅双福。向他认错,下辈子吧。

想来双福真定了啥规矩,几个沙娃熟练地绑了二人。花球叫:“双福,你真要活埋老子?双福,老子的女人娃子由你养活。”双福不语。沙娃们却大笑。毛旦道:“成哩,他不养活,我养活。我正愁没个涮饭盆子的呢。不过,你那婆娘,也得归我。”猛子很想朝那脸上踹一脚。他猛扭几下,扑向毛旦。几个沙娃却揪了他,丢入井中。

猛子朝黑里堕去,耳旁风狼一样叫。突出的木笼部件,都扑来咬他,身子火一样燃烧。我要死了。他想,他很想在死前多想一下,可那黑,那风,还有恐惧,把脑子塞得无一点缝隙了。黑猛地扑了来,把脑子捶得死疼,仿佛那是个大口,正往里吸一只飞蝇。嗓门不由得涌出一串声音。猛子不想叫,可那嗓门,却偏偏猛叫个不停,叫声撞入井底,又往上涌,像一粒粒石子打在心上。

忽觉背上一抖,倏地静了。猛子明白,他背上的绳子控了身子,也明白对方不是要活埋他,而是在玩一种游戏。听说,这游戏,也是专对付偷金的沙娃的,玩法是:弄个滑轮,吊个沙娃,在井中忽而上,忽而下,别说叫井壁蹭,只那忽闪,就叫人软了脊梁。

果然,脊背紧了一下,身子忽地上升,绳子一下咬入肉里,脏腑哗啦啦一阵闷响。猛子想,我要死了,觉得腹内也给震得一塌糊涂。井壁又来咬他,那些柳条杨木,平时一副文静模样,此刻,都张了獠牙,嬉笑着来咬他。这情景,像噩梦。他老做这样的梦,梦里有好多娃儿,一窝蜂围了来,揪他,咬他。他很想打死他们,却总也打不死他们。有时,才捏死对方,手一松,小孩又活了,龇了牙嘻嬉笑。这时的黑里,就环伺着许多小鬼,你撕一把,我咬一口,猛子甚至还听到他们的笑声呢。

花球的哭声隐隐传来。那哭声,想来很大,听来虽隐约,但它竟然盖过了耳旁的风声。这风声,似拍岸的惊涛。猛子估计花球在大声吼,边嚎边诉说,估计他在求对方饶了自己。一定是。猛子很想吼一声:“你别求他们!”可心里却希望他们能饶过他。

才落井时,脑中只是一片空白。此刻,恐惧才一拨儿一拨儿涌了来。说不清怕啥,反正是怕。那怕,像酱油一样,把每个毛孔都腌透了。依猛子的性子,应该吼几句气壮山河的话,或是骂双福。骂啥话也成,不在乎内容,只要有骂的形式就成。可没治,一切都叫恐惧挤没了。倒不是怕死,此刻死倒没啥怕的,只是那恐惧无孔不入。说不清恐惧啥,这说不清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怪的是,脑中是一种异常清明的空白。那清明的空白,竟和恐惧合二为一,分不清谁是谁了。

一团亮向脑袋撞来。猛子知道那是井口,也知道有人正在看他的笑话。他很想说句服软的话,但嘴却不听命令,仍发出惊愕的叫。仿佛那嘴不是自己的,而是另外一个有生命的东西。随它叫吧!忽然间,清风一拂,绳子已将他提出井口。于是,他努力想稳住,腿脚却也背叛了他,软得跟面条一样。周围是一团大笑。那笑,打着滚,扑向自己,跟梦中的小人一样撕扯他。

北柱上来,悄声说:“服个软吧。”他抬起身,表演似的说:“董事长说了,有三条路,你选:一条,召集村里人,把你逮到家府祠,按家法办;另一条,按规矩,当半个月的沙娃,没工资;第三条嘛,你认个错。”

猛子闭了眼,深吸一口气。他努力地想,觉得想了许久,才明白了北柱的话,就说:“当沙娃吧。”猛子懒得多说话。那恐惧,已把他所有的精力吞了个精光。他连呼吸的气力也没了。

他死也想不到,这一选择,差点把他送进了阴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