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猛子妈就把爆炒的鸡肉和野兔肉端了上来。要说,刚生了气,是不该吃肉的。按凉州人的说法,癌就是吃肉生气才得的。但没肉,清汤寡水的,显不出热情来。为了不闹腾出癌来,孟八爷叫猛子妈炖好了酒,边吃肉,边喝酒。酒肉是朋友,互相消解,就无大碍了。
莹儿抱了娃儿,到书房里来了。看得出,她心情极好。这结局,出乎她预料,很使她高兴。倒是兰兰仍不赏面,仍窝在北书房里坐禅。孟八爷知道她们婆媳俩尿不到一个壶里,硬拉在一起,反倒败兴,也不去叫她。老顺老两口、孟八爷、莹儿妈、莹儿坐在一处,边吃肉,边喝酒,好不热闹。
许久了,老顺老两口没这么高兴过,老是患得患失,既怕莹儿飞了,又怕她带走娃儿。既悲死别,又怕生离,心老是攥成个酸杏蛋儿。孟八爷一番口舌,便扭转了乾坤,解了他们的心病。他们都很高兴,一次次给白亲家夹软肉。看那一脸春风,仿佛方才没吵过架似的。
吁了几盅酒,孟八爷兴致大增。他酒风好,时不时地,就听到他开怀的大笑。那开怀的笑配上微微泛红的脸,使孟八爷年轻了许多。白亲家酒量也好,几盅酒一下肚,便没了拘束,话也多了。
孟八爷有意叫这氛围升华,就喝了三杯酒,要行个新酒令。这三杯酒是资格酒。谁要行新酒令,得先喝三杯,才有资格。三杯酒一落肚,孟八爷就说出新酒令了。
这酒令,叫《两个小蜜蜂》。孟八爷就比划着教:唱“两个小蜜蜂”呀,行令的两人得伸出两个大拇指;唱“飞在花丛中呀”,双拳变掌作飞翔状;“飞呀,飞呀”,再飞翔;而后,或伸两指,或出拳,或伸掌,分别代表剪刀、锤子和布。剪刀剪布,布包锤子,锤子砸剪子,一物降一物。胜了的,伸出手掌,遥遥作势,打对方耳光。对方作被打状抡头甩耳,口中发出挨打的呻吟。做错动作的,喝酒。
这些,没啥,莹儿妈很快就习惯了。
叫她为难、也最惹人发笑的是两人出了相同的手势,这就叫“西厢”了。“西厢”时,两人必须马上嘬嘴唇,向对方飞吻,啧啧有声。
孟八爷做得极为逼真,把莹儿妈飞吻得一脸通红。莹儿妈却扭扭捏捏,被罚了几次,便死活不行这令了。
这一手,惹得莹儿笑疼了肚子,猛子妈也笑得喘不过气来。老顺强忍着,但还是时不时嘿嘿几声。
这一令,便把气氛推热烈了。
再饮一阵酒,谁都到兴头上了,孟八爷便不再劝酒。他要搅酒场子了。凉州人饮酒,讲究的是对方不吐,意味着没招待好,所以最忌讳主人劝阻,败了酒兴。孟八爷却讨厌喝得吐天哇地。一喝到酒酣耳热,他便要搅酒场子。只是他这一搅,不但不败兴,反添了无穷乐趣。
孟八爷善唱,那声嗓,那味儿,和他的人品一样呱呱叫。他最擅长的,是“凉州小调”,也叫“小曲儿”。小曲儿多,如《十里亭》啦,《放风筝》啦,《王哥放羊》啦,把凉州人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涉及了,浩如烟海。这回,孟八爷唱的是《闹五更》,说的是姑娘初嫁到婆家第一夜的经历。
孟八爷的嗓门是惊人的好——
姑娘二十一,打发到婆家去;
一根葱的那个身坯儿,越看越稀奇。
一更里照明灯,来了个铺床人;
核桃和那个枣儿哟,啪啦啦满炕滚。
莹儿抿嘴笑了。这场面,她当然熟悉。娶她那夜,闹洞房的人一走,娶亲的会兰子就来铺床了,念叨了一些吉利话,把核桃枣儿扔了一炕。这核桃,代表娃子,枣子代表丫头,祝新媳妇子女成双哩。
二更里吹灭了灯,小俩口嘴套上亲;
有心说两句知心话,又怕有听床的人。
听下了听下吧,小妹妹不怕他;
盘古爷遗下的,有那个听床的人。
这“二更”,莹儿没经过。憨头硬着身子,面朝墙,僵了一夜,没敢碰她。第四天夜里,他才摸索过来,但开始了,也结束了。后来,莹儿才知道,憨头患了阳痿。北柱们猫在窗外,听了几夜床,却连个声气儿也没听到。一想这些,莹儿的心阴了,憨头的脸又浮脑中了。苦命人啊。她想。
三更里月儿升,小哥哥把脚儿蹬;
小哥哥你不要蹬,尕妹是明白人。
解开了贴身衣,露出了白肚皮;
胳膊儿搂得紧,嘴唇儿甜蜜蜜。
屋里人都笑了,除了莹儿。这镜头出现时,已到婚后几年的某个夜里。那“小哥哥”不是憨头,而是灵官。那夜,灵官游过了月色,游向了她,在她的生命的港湾里,荡出了幸福的涟漪……这时,她心里又溢上一股浓浓的相思,异常强烈。望着娃儿的那张小灵官脸,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又涌上眼睛,脸上便水哗哗了。她伏下身,亲亲娃儿,趁势在娃的衣袖上擦了一下。
四更里月偏西,架上的鸡娃儿叫;
骂一声扁毛虫,你叫得太早了。
莹儿抿抿嘴,偷偷笑了。那夜,她可真这样骂过呢。那一夜,她没有睡,怕一闭眼,天就亮了,就使劲搂了灵官,一下下咬他。这咬,不是驱他的睡意,而是情不自禁的撕咬。她还想把他吞肚里呢。可是,“四更里的月牙儿撇西了,架上的鸡娃儿叫了。手儿里摇来嘴儿里叫,你去的时候儿到了。”灵官只好悄声没气地穿衣,悄声没气地下地,悄声没气地回身咬咬她,悄声没气地融入夜色了……
五更里月儿落,高兴地睡了个着;
下巴儿顶着了,哥哥的汗散窝。
小叔儿去踩门,喊着却不答应;
隔窗儿捣了一木棍,新媳妇才惊醒。
莹儿抿嘴笑了。这五更,虽没在新婚之夜发生,虽推迟到几年后,虽换了“哥哥”,莹儿听来,仍很亲切。和灵官次数不多的几次整夜的相聚里,他老背过身子睡,莹儿就在背后搂了他,下巴儿顶在他脑后的汗散窝里,研墨一样,把他研醒,再研出他的激情来……这编曲儿的,可了不得。这细节,他咋知道?
记得,那个枯燥宁静的新婚之夜的早晨,灵官来踩门。按规矩,婚后第一天,得小叔子踩门,门踩开,新婚夫妇才能出去。那天早晨,莹儿很早就醒了。憨头也穿好衣服,垂下脑袋,坐在那里。听到敲门声,开了门,灵官进来了。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娃,还是个典型的毛孩子。莹儿不会想到,日后,这个毛孩子会闯入她的生活,填充了她的巨大空虚,又制造出更大的空虚。
灵官进来了。他仿佛很羞,垂下眼睑,端一盘叫“炉扣子”的食品,不说话,背过身,手从头顶上一扬,把食品倒进身后莹儿张开的衣襟里。这,便是踩门了。
记得,她把炉扣子放在桌上,取出红纸包,包里有二十块钱。这是给小叔子踩门的礼行。灵官接了,就出去了。……谁知道,他不但踩了门,后来,还踩了人呢。莹儿抿嘴一笑。
孟八爷的嗓门越加兴奋,被激起的笑声也越大——
小姑儿去踩门,鼓着尕嘴儿笑;
新媳妇撇撇嘴,丫头你不要笑;
等你给上个婆婆家,好不好你知道。
这一节,更没了。小姑儿兰兰,是和她同时入洞房的。莹儿过来,嫁兰兰的哥哥憨头。兰兰过去,嫁莹儿的哥哥白福。就这样。这就是她们爱情的归宿。
公婆和妈妈被《闹五更》逗得越加开心,笑个不停。莹儿心里却淤了泪,渐渐地,泪涌到眼里了。她背过身子,悄悄地抹了。
听了这《闹五更》,心头的喜悦没了。那心思儿,一被勾起,就汹涌成浪了,竟鸦片烟瘾犯了似的想起灵官来。突地,想到自己和猛子的话题,心狠狠抽动了一下。
“冤家,到时候,你再来踩门不?”她忽然对灵官产生了强烈的怨恨。是怨他出去呢,还是怨别的?不知道。但想到日后再一次的踩门对灵官造成的伤害,她快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