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顺气得身子都抖了,明知才吃了肉,生不得气,一生气可能得癌,还是忍不住发抖;但神志还清,知道吃了肉,生了气,得用酒解,就边生闷气,边喝闷酒。
猛子进来,见爹一脸通红,正呼哧着粗气喝闷酒,问:“那徐麻子,惹你生气了?那老牲口,一出庄门,就一路冒怪声,胡传混说。看那样子,也喝醉了。”
老顺软了舌头,说:“你快去,把那麻子的腿砸折,把那骨头砸绵,快去!你不去,就不是我做的。”
猛子笑了:“爹,你少喝些,那酒里的话,梦里的屁,管它干啥?”老顺斜了眼睛问:“你去不去?不去,不是老子的种。”猛子取过来酒瓶,拧了盖,说:“你一喝点酒,就这样。妈的饭送了没?”
他这一问,老顺心上给一粒石子打了一下,才记起老伴叮嘱过的,叫他看好娃儿;才记起莹儿好长时间不闪面了,就说:“不好了,那娃儿,叫她抱走了。”猛子笑道:“人家,在庄门上哩。你悄些说,叫人家听见。”
老顺出得门来,步儿也不稳了。脑中,有个东西猛砸脑膜,轰轰地响。好在有肉垫底,那酒却不上翻,心里也很明白。远远地,见徐麻子正指手画脚地嚷嚷,就吼:“呔!麻子,有啥屁,在老子的面里放来。”徐麻子见老顺踉跄而来,就踉跄而去。
老顺想:“啥白虎带刺,狗屁。”又想,兰丫头,一点也不给娘老子长脸,脸往娘家门上丢。他觉得肚里的气腾地起了,很想揪住兰兰,抡圆巴掌,一下下往她脸上甩。长这么大,他还没打过丫头呢,可这会儿,却想打——不是想打,是真要打,丫头若在跟前,那脸,定然早肿了。不要脸的东西,听见没?那麻子,说啥来着?你干事,人家刷老子的脸……听,人家说啥?男的女的一块儿滚?棉花见了火?
又想起,那兰兰,就是打七后变的。打七前,还低眉垂首,一脸温顺;打七后,就六亲不认了。……那打七里,莫非真发生了啥事?那次,兰兰倒真和黑皮子老道在一起。骚鸟。一想黑皮子老道,老顺心中的气开始鼓荡。此刻,若见了那黑鬼,他会扑上,咬住他喉咙,一下下咂,咂出腥热的液体来,像狼咂羊血那样。就这,还不解恨呢。
又想到了老伴。这老妖,竟也去打七。打七?这会儿,一经徐麻子提醒,说这词儿,味儿就不对了。老顺努力地想跟老伴一块儿入关房的人:会兰子,是个骚货;还有谁,他没打听,但月儿爹也许有,他是啥人?不提别的,只“红头巾换驴笼头”一事,早名扬天下了,是地道的老不正经。他为啥趟这浑水?莫非,真像徐麻子说的,往“着”里燃棉花?难说。这一想,月儿爹那张老脸突地现眼前了,渗出一股老不正经的恶心味儿,正望老伴呢。
恶心。一股火腾地暴燃,在胸腔里啸卷。
老顺呼哧呼哧地喷一阵气,很想捡个石头,朝那恶心的脸上砸。他费力地四下里寻,却发现有几人正望他。一个问:“顺爸,醉了?”一个说:“打个醉拳。”老顺想,胡说,我咋能醉?脑中那钹,仍在敲。耳膜上也添了面鼓,开始擂了。胸中的火气都往四肢上荡,步儿虽不听使唤,劲儿却显得很足。
他捡个石头,摇摇晃晃,往前走去,一路大叫:“杀人!”
路人笑了。一个说:“这顺爸,咋耍酒疯?”老顺说:“你才耍酒疯。”却发现,那舌头竟也大了许多。他扬扬石头,那说话的人,就吓得后退。这人很面熟,但脑子浆住了,记不起他的名字。
“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一个娃儿唱。
老顺就踩了那调儿和节奏,走向金刚亥母洞了。
“杀人!”老顺叫。
没人理。没有护关的。那门上,有张纸片儿在风中荡,上面画些怪模怪样的字。老顺上前,一把扯了,狠狠一脚,踏开了门。一股齐整的诵咒声扑来。
“杀人!”老顺又叫。他四下里一扫,就看到老伴们了,都睁大了眼。咒声也倏地停了,十几只眼睛诧异地望他。“你咋进来了?出去!出去!”老伴气急败坏地叫。
“出去?”老顺想,“叫我出去?没门。”就说:“棉花见了火,哪有不着的?”他举了那石头,绕个圈,说:“你们,男人女人,一窝里滚,像啥?”腹里的火气虽足,舌头却不争气,发出的声音,软不拉沓的,竟真像醉汉了。
“醉了,他醉了。出去!捞出去!”会兰子叫。
老顺扬扬石头,会兰子赶紧住了口。老顺想,我才不往你头上扔呢,那脑袋,一下,就开瓤儿了。没劲。他费劲地四下里望望:一个平常的洞窟,几个平常的地铺,一个平常的唐卡,点着平常的灯,供些平常的水果……就这些?兰兰就叫迷了?老顺感到很滑稽,觉得有睡意袭来,他打个呵欠。
“出去!出去!”老伴厉叫。那口气,像喝儿子。
老顺想,偏不!他费力地想:自己进来,总该做些啥?提起手,望望石头,又打个呵欠。他很想睡觉,却想在睡觉前,把石头安顿个地方。他发现已有人朝他走来,一急,就把石头扔向供桌。圆石咕噜噜滚着,撞到了许多东西,竟将金刚亥母的牌位砸成了两截。
那两人上来,才抱住他胳膊,老顺却跳入睡里了。
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