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有两年没见过面的徐麻子上门了。听说,他正给莹儿介绍对象。若传言属实,那他这次是探试来了,老顺就不冷不热地待他。对徐麻子,老顺从骨子里看不起。因他不是正儿八经的庄稼人,尽干些不守祖业的勾当。但因他和神婆联手,成全过莹儿和兰兰换亲,老顺也不好抹下脸,给他个下不了台。
“哟,这老崽,几年不见,咋越活越年轻了?”每次见面,徐麻子就说这号话。老顺明知道他在扯淡。他想,年轻啥?几年前,老子脸上还光堂呢,现在成老沙枣树皮了;但心里还是很受用,夸自己年轻,总比催自己死好听。
“年轻啥?老了,半截子进土了,哪像你,日日有酒,顿顿见肉,体子跟叫驴似的……啥风把你刮来了?”老顺半是迎合,半是嘲讽。
“黑风。”徐麻子睁着那双咋睁也是缝儿的眼睛,四下里瞅瞅,问:“女亲家呢?”
“打七去了。”话一出口,老顺就有些不好意思,仿佛那打七,跟偷呀抢呀成一类了,心里不由骂老伴。
“哟,她也灌顶了?”徐麻子又眯了眼四下里瞅,“媳妇子呢?”
老顺说:“在哩。”喊一声:“莹儿,沏水。”
听得厨房门响了一下,莹儿的声音传来:“爹,我去给妈送饭。”
那声响,往庄门外去了。
老顺只好自己取个杯子,给徐麻子沏了水。他仔细打量徐麻子,发现他竟然年轻了,那麻子,颗颗发亮;又闻到他身上的酒味,馋一浪浪卷来。他知道,酒瘾犯了。也正好,趁老伴不在,乐呵一下。可惜,这乐呵的对象,不大称心。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和徐麻子这号人,浪费钱呢。
正沉吟,却见徐麻子已从衣袋里掏出一瓶酒来。老顺说:“哟,亲家,我这儿有酒哩。你想喝,明说。这样,真见外了。”徐麻子说:“一样一样。我的,就是你的。”又朝另一个衣袋里一掏,竟掏出一疙瘩东西。老顺嗅到一股他熟悉的肉味。打开,嘿,竟是猪蹄子。
这下,老顺真过意不去了。方才,“亲家”进门时,自己还不冷不热,又嘲又讽。瞧人家,又是酒,又是肉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便为自己方才的冷漠惭愧了。若有莹儿妈的口才,早有一番热情洋溢的表白了。自己口拙,也说不出那号肉麻话,便说:“店里的臭虫倒吃客哩。”
徐麻子笑道:“你咋成女人精了?我和你,啥关系呀,还分啥你我?”
这一说,老顺倒忘了过去对徐麻子的不佳印象,真将他当老朋友了。发现这一点后,他自嘲地笑笑,想,还是老先人说得好,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
老顺接过徐麻子递来的猪蹄子,口才凑去,一线涎液已溜出口外。若不是他吸得快,真丢人咧。老顺一生,无太大的嗜好,只喝酒、吃肉、挼兔鹰、抽烟而已。在肉里,他最贪猪蹄子,一想,就流口水;可这不比兔肉,挼个鹰,就能猎来,得花钱呀。一个猪蹄子,五六块钱,一想,就只能咽口唾沫。今日个,瞌睡遇到了枕头,好我的徐亲家哟!
“吃,吃。烂得很,我叫他多卤了一个小时。我的牙口不好,你可能嫌烂些。”徐麻子说。
“正好,正好。”老顺边咕嚅,边含糊地说。这肉,不但味儿可口,那口感也合心,真是过瘾。自上回,孟八爷买过几个猪蹄,过了回瘾后,那猪蹄,除了在自家养的猪身上见过外,梦也没梦见过。今日个,真过年了。老顺想,那老妖一打七,就有人送猪蹄,立竿见影了。以后,想啃猪蹄了,就叫她去打七。一笑。
一个蹄子,三下五除二,就溜进肚了。老顺抹抹嘴,他后悔吃得太快,没多嚼,可肉一入口,胃里就伸出手来,往下拽肉,他也没法。他意犹未尽地拌拌嘴,见徐麻子又指另外一个,就坚决地摇头,说:“我饱了。徐亲家,你吃。瞧,我成店里的臭虫,倒吃起客了。”
徐麻子说:“肉铺里,我先消灭了两个。这两个,是给你带的。”老顺很想一口气吞了它,但还是咽了口唾沫,说:“饱了饱了。亲家,你吃。”徐麻子不再让他,说:“也好,给媳妇子留下。这猪蹄,勾奶呢,奶娃娃的吃了,奶足得很。”这号话题,当公公的不好迎合,老顺就没吭声。
两人猜一阵拳,徐麻子带来的酒就见底了,老顺坚决地取出了上回喝剩的半瓶。才开瓶,却听到徐麻子哭了起来。老顺说:“徐亲家,醉了?”徐麻子不答,仍是哭,鼻涕眼泪,抹个不停。老顺很讨厌哭声,他虽不是个迷信罐子,但还是忌哭声,认为它会带来晦气,就皱皱眉头。
徐麻子哭道:“亲家,我难受几年了,一想,心上就刀刀儿戳哩。我对不住你呀。”老顺吃了一惊:“你咋说这种话?”“真对不准你呀,我是好心办坏事呀。”“啥坏事?”徐麻子却不说“啥坏事”,只是哭,神头怪脸地哭。
一个男人,咋能这样哭?老顺又皱皱眉头。虽然吃了他的猪蹄子,还是厌恶他了。
“憨头,我对不住你呀。”徐麻子又哭起死去的憨头了。一哭憨头,老顺心里的厌恶倏地淡了,有股热热的东西涌上,他也想哭呢;却听得徐麻子哭道:“亲家,我不知道,那白家人,心这么黑。”
这一来,老顺更摸不清头脑了。片刻间,徐麻子哭了三个内容,正想探问,徐麻子却住了哭声,抹把泪,叫:“亲家,喝酒,喝酒!”
老顺一肚子狐疑,陪了几盅,问:“白家又咋了?”他以为徐亲家那“对不起”的,是传说中的他正给莹儿介绍对象的事,就说:“没啥,有女百家求,你是吃这碗饭的。”这一说,又勾起徐麻子的伤心,他抽泣起来。老顺怕他又神头怪脸地哭,就说:“喝酒,喝酒。”徐麻子哭道:“这酒,我咽不下呀。一想你那么好的儿子叫我害了,就恨不得碰死。”
老顺又狐疑了,想,那憨头,明明是患肝病死的,咋成他害的了?才要问,徐麻子却说:“知道不?白家瞒了我。那姑娘,白虎带刺呀。”
“啥白虎带刺?”
徐麻子不管,却叫:“毒呀。利利地害了憨头。”
这下,老顺听出点眉目了。听那口吻,莹儿是白虎星,克死了憨头。那白虎星,老顺懂,村里人也懂,就是女人没阴毛。据说,这号女人,最不吉利,男人别说碰,一见,就倒霉透了,娶了白虎星的,肯定短命。那“带刺”是啥?老顺懒得问。幸好没别人,一个公公,和别人谈这号事,叫人把牙笑掉了。就是,你管人家的阴毛干啥?
徐麻子却解释了:“那带刺,就是只有一根毛,最毒,男人碰了,必死无疑。”
老顺耸耸鼻头,厌恶地看徐麻子一眼,虽带了酒性,晕乎乎的,他还是没忘自己的身份。这号话,听外人说时,都嫌瘆人,何况公公;就说:“喝酒,喝酒。”
徐麻子长叹一口气:“都怨我,等知情人告诉我时,已经结婚了。要是早知道,那媒,我是死也不会保的,害得憨头早早儿,就走了。”
老顺道:“徐亲家,喝酒就喝酒,莫可提荆州。叫人听了,牙笑掉哩。”他对这号神神道道的事向来是半信半疑,不像老伴,信出一脑袋棱儿来。何况,就算真那样,死的已经死了,人家还要活人呢,传出去,叫人家咋见人?
徐麻子却仍在唠叨,内容越加不雅。老顺恼了,一拍桌子,说:“这酒,你喝不?不喝,老子可收了。那种闲屁,少放。”
徐麻子显然带了酒性:“闲屁?好心得不到好报。我可是好心的,开始,我还想,那丫头,人温顺,想说服你,进的不进,出的不出,叫猛子娶了;可一打听,才知道是这号事儿。”
老顺明白了:这徐麻子,是带上使命来的。这行为,就是所说的“挑婚”了,这边挑拨,那边说合,他也打发毛旦干过这事,就冷笑道:“你的好心,我领了。干你这号事儿,我也是老手呢。”他手伸进喉咙,哇哇哇吐几口,也没吐出啥来,就喘息道:“老子怪自己吃了你的脏东西。滚吧!老子不和你计较。正好老婆子打七,不然,她会啐你一脸唾沫星子。”
徐麻子见老顺撕破了脸皮,索性也抹下脸来,说:“啐我干啥?我又没把丫头往人家怀里推,又没叫女人往男人窝里滚,啐我干啥?那黑皮子老道,可老的嫩的都想啃呢。你掏尽耳耵,去打问打问,谁不知道?那打七的把戏,骗别人还成,能骗了我?男的女的,没日没夜一块儿滚,棉花见了火,不着才怪呢,还有脸给人说?”说着,他一把抓起放在桌上的纸烟盒和剩下的那个猪蹄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