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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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猛子贼一样游进夜里,去做贼。

他不想做贼,可白狗要他做。白狗说,你不是吊把儿的男人吗?大头都欺到百姓头上,拉屎拉尿了。猛子是吊把儿的,只好跟白狗去。

毕竟是做贼,啥都睁了眼望自己,天地,星星,树木,房屋……都睁了贼眼,望他。这感觉,有过多次了。记得,第一次,是偷双福女人那次。……不知道偷人算不算做贼?据说,该算的。按村里人的说法,他是双福女人的贼男人。反过来,她是他的贼女人。这偷人,想来也算贼了。他当过无数次贼男人。可这次做贼的感觉,仍很新鲜。偷人,偷多少次,也只是偷人,好男儿采百花,偷得越多,越显本事。可偷东西,就叫人看不起了,人会骂“贼疙瘩”呢。瞧,连人都不是了,成“疙瘩”了,叫他心里能不嘡嘡?

大头虽是村长,他庄门的高度,却只在村里占第二。最高的,是双福,人家是凉州有名的企业家,财大气粗,拔根汗毛比别人的腰粗,不高也由不了他;第二,便是大头了。大头当了多年队长,后来又当了村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然高。第三是神婆,人家癞蛤蟆接了雷的气,张口神,闭口神的,票子树叶一样往怀里落,当然高。

自白虎关一火,大头像吃了锁阳的叫驴,一天比一天牛气了。谁都觉出大头的可能腐败,也有人想把他换了。要说换也容易,开个会,换个人,举个拳头,定个音,大头就不是大头了。问题是乡上不招这样的会,人家只认大头。要是没乡上支持,你换了谁,也玩不转,到水管所,到乡上,到金管站土地局,等等,你都是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连话都搭不上。毕竟,大头多年了,已织成网了。那网,虽看不见,你一碰,刷——,人家就过来,把你罩住了。

对大头,白狗一直咽不下顺溜的气。不说别的,只那批金窝子上,他不定捞了多少。在征地时,他更是晃势成起性的驴了,哪一次,村里都要剥层皮,但又不公开账目。白狗就暗中咬了几次牙,找到猛子,说:“大头这孙蛋,给了个箩儿,就当个天了。当个村长,多吃多占不说,还想在老子们的头上拾棱儿哩,整他一回。”

猛子说:“整就整。”

瞧,他们“整”大头来了。

大头的庄墙,黑黝黝的,显得很高。这感觉,和见到双福家时一样。猛子整大头,就是看不惯他的牛气。这大头,简直太牛气了,比乡长还牛气,比市长还牛气。人家牛气,是人家有级别,你凭啥?穿开裆裤那阵,你偷了队里的果子,还叫毛旦爹揍得嗷嗷乱叫呢,就凭这?……还有,你见了老顺,也大不咧咧的,虽低了一辈,却似称兄道弟的哥们。当然,猛子不在乎这,哪怕你大头把爹叫孙子也没啥,只要你舌头大,想咋拌,就咋拌去。可要把老百姓当成土牛木马,想咋欺就咋欺,饿殍疯虱子一样咂血,不整整你,沙湾就没个拔毛出血的了。还有,你不该用那双贼溜溜的色迷迷的眼睛瞅莹儿,一想那场面,猛子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不整你个驴撵的,那肚里的气,咋也泄不顺畅。

当然要整!

两人抬个梯子,颠手颠脚,向大头家摸去。那路,就跟摸自己鼻子一样熟。白狗原打算不抬梯子,他说,与其抬梯子翻墙头,不如拿个镢头在大头的后院墙上挖个洞,把搁在后院的黄豆抬了就是。猛子说:“不成,有响声哩。”白狗说:“响声怕啥?我探试过,大头醉成死猪了。他一醉,你把他丢到火里也不醒。”“女人没醉。”“女人怕啥?她若一来,一脚就踩翻了。”“人家会叫。还有狗呢,人一叫,狗一叫,庄里人都醒了。”白狗这才不说啥。梯子也好,镢头也好,只要能整大头,啥也成。

早想整大头了。为此,两人观察了好多天,开始,他们想偷大头的三轮农用车,可那东西,大,扎眼,不好处理;偷电视机,也一样,瞅来瞅去,就瞅中他后院的黄豆了。这些,拉到乡上收农副的地方,一过秤,钱就到手了,利索。

猛子好容易才鼓足了气,可每前走一步,鼓起的气就泄了一分。他想起哥哥住院时,大头帮过一百块钱。这份情,总忘不了,每每提及,爹总说大头是个好人。人家帮你,你却偷人家,真恩将仇报了。还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偷了人家的东西,万一事发,贼名背定了。……上回虽偷了金沙,可那白虎关是大家的,却叫双福们占了,都说该偷。……虽也偷过人,可那偷,是能炫耀的资本。这回的偷不一样,因为粮食是用汗水换的,村里人最恨偷粮食的人。……这稀屎罐子,一扣到身上,咋洗也洗不净那恶心。爹说,这世上,最丑的事有两样:男盗女娼。这便是盗了。按爹的话说,“祖宗都羞得往供台下跳呢”。

他住了脚步。

白狗说:“咋?尻子松了?你爹老说你嘴硬尻子松,真是的。”猛子道:“大头是坏,可能不能想别的法儿?比如告,比如开会,撤了他。”白狗道:“不行不行。你告个屌毛,人家上上下下尽是人,你一告,查不出个名堂,反倒把自己告牢里了。城北的九墩乡,有个告了的,反叫人家设了圈套,诬陷成了强奸犯,家破人亡了。撤也不行,人家乡上只认大头,再说撤个饱狼,换个饿狼,更坏。走吧走吧,这法那法,不如想个办法。这是替天行道呢。”这一说,猛子又想起大头的恶来,气又在心里鼓荡了。

夜深了,风很利。白狗有意选这风天。风一起,沙乱滚,三滚两滚,就盖了脚印,安全。

因为出力,猛子的身子发汗了。手提的塑料袋儿哗哗地响着,里面装了一块肉,准备贿赂大头家的狗。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那海关关长,都能叫好处买通,何况一条狗。两人还备了麻袋绳子,若是狗不受贿赂,就索性结果了它。猛子狼都打过,对付狗,小菜一碟。若是狗扑了来,揪了它顶皮,用绳扣一套,一勒,就万事大吉了。但猛子总想事发后爹可能出现的脸。上回偷个女人,人家都吃人哩,要是再偷东西,真拿狗屎往他脸上抹呢。不过,这不是一般的偷,是替天行道呢。换句话,这是“天”叫他干的。谁叫他大头欺天呢?记得,双福女人说,天就是老百姓。

到大头家后墙了,两人放下梯子,将一头搭上墙头。那应该很轻的一响,却似心头炸雷,真做贼心虚了。白狗扶扶梯子,上了,四下里瞅。猛子觉得心使劲擂胸膛,就想,怕啥?我这是替天行道呢。

白狗下来了,猛子听到他压抑着的笑。他悄声问:“笑啥?”白狗低声说:“你还说告呢。任谁告,也不成,人家不但送钱,连女人也送了。你自己去看,悄些声。”

猛子上去,梯子在脚下晃,心也随了脚晃。猛子常登高,多高的树,也敢上。夜风吹来,吹到他因抬梯子而汗津津的身上,凉飕飕的。

上了墙头,看那后院,虽一片模糊,但借了月牙儿荡来的光,仍能窥个大概轮廓。忽听到,后院棚下,传来怪响;细听,却是会兰子在呻吟。恍惚中,见有团黑影在蠕动。猛子觉得一团火在体内腾起,他明白白狗发笑的原因了。

会兰子的声音突地大了:“快,快,乡长,你弄死我算了。”响起很大的喘气声。

白狗悄声没气地笑着上来,猛子朝旁边挪挪。又听得会兰子叫:“哥哥子,明日个,我也给你皮鞋上绣个花。”接着是呻吟,像狸猫儿叫春。

猛子偷偷笑了。这皮鞋上绣花,本是个笑话,上回,他和凤香鬼混,那婆娘也这样说;就咽一口唾沫,悄声道:“也不怕叫大头逮住。”白狗嗓里也咯叽一声,低声道:“大头早成醉鬼了。……我还以为他回乡上了呢。这肉头,色鬼一个,老干这活,仗着酒量好,灌醉男人,弄女人。”

听得那男人喘吁吁问道:“舒服不?”女人吃吃笑道:“舒服得不敢给娘家人说。”

猛子悄声问:“咋?回吧?”白狗说:“等等,他们一回去,也跟死猪一样。”果然,那二人吧唧一阵,脚步声去了,传来关门声。

“咋没见狗?”猛子问。

白狗说:“可能叫进屋了,怕坏她的好事。瞧,人家的关系。你还想告哩,你一告,谁不骂你?穷死不喊冤,屈死不告官。何况,告到中央,还得人家乡上处理。”

猛子却想:“这会兰子,平日倒也正经,可浪起来,一点也不比双福女人差。”想到了大头望莹儿的眼神,他快意地想:“你还瞅别人干啥?自家女人也叫人操了。”

两人上了墙,抽上梯子,顺进墙里。白狗还在墙上,放下绳子准备往外吊。猛子下了墙,他拿着那块肉,准备对付狗。本来,他想叫白狗下来,可白狗说:“你是对付狗的行家。”这是天大的理由,猛子只好下了。

觉得到处是狗,那棚下,那黑影里,那不明不白的所在,都隐着一双绿绿的狗眼。那狗眼,本不放光,可猛子心里,却恍惚成狼眼了。这使他提心吊胆,想,你扑出来倒好些……当然,最好别叫,一叫,自己只好撒腿跑了。他四下里瞅瞅,后墙下有个烧馍馍用的火棚儿,上了棚儿,一蹿,就能上墙,比上梯子利索多了,想好后路,才心定了。

猛子走向棚下,数数纤维袋,有十袋,立着。方才那两人,正在这儿撒欢,看那阵势,是女人倚了袋子,男人又倚了女人,村里人管这姿势叫“栽庄子”。这“庄子”,就是大口袋的别称。想到那情景,猛子的嗓里很渴。想不到,一个平时并不惹眼的肉乎乎的会兰子,竟也能叫他上火。看来,北柱骂他骂对了,他说啥来着?对了,“三天不见女人面,见了母猪赛貂婵。”

他侧了耳,听到一阵呼噜……不,一群呼噜。大头的呼噜最响。难怪。听说,中央要开发西部,拨下款来,叫给老百姓换电线,不要钱。但乡上说,得叫电工、民工、干部啥的吃饭呀,总不能饿肚子,就收了钱。那钱数儿,比买电线的还多,大头们就有了呼噜的本钱。

猛子一吃劲,抱起一袋,从手感上觉出,是黄豆。啥也行,只要能放大头的血就成。喝的血太多了,该他放血了。他抱了袋子,朝墙上垂下的绳子走去。脚步声很响。猛子最怕偷嘴子狗,趁人不注意下口。要是狗不出声,偷偷跟来,一口,就能从腿肚子上撕下肉来。叫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猛子四下里望望,却不见狗影儿。他想:“莫非,狗叫会兰子关起来了?”

猛子把袋子放到垂下的绳子上,绾个活扣,白狗几下就吊上墙头,顺到墙外。一抽绳扣儿,活扣就开了。白狗压低了声音说:“脚步轻些。”猛子低声道:“你来抱上百十斤东西轻轻看。”

往返一阵,袋子们就到墙外了。吊最后一袋时,出了点小麻烦,吊到半空,扣儿却开了,袋子劈空落下。猛子慌忙去接,却叫下堕的袋子砸倒在地。因了这一接,堕地声就不太响。

“伤了没?”白狗悄声问。

猛子被砸得眼冒金星,爬起来,活动一下腰腿,倒还自如,就第二次绾好,叫白狗吊出,才爬上墙头。

白狗说:“你先下,我收拾一下现场。”他脱只鞋子,扣了,在墙头上蹭几下。“这下,没脚印了。”白狗喘吁吁道。

这下,提醒了猛子。他说:“糟了,那后院,尽是我的脚印。”“你穿了啥鞋?”“布鞋。”“皮底的?”“布底。”白狗说:“怕啥?那布底鞋,百十号人穿呢。明日早晨,你听着,一听到会兰子哭叫,就咋咋呼呼往他家跑,惊的人越多越好。这现场,三踩两踏的,就没了。”虽也是个法儿,猛子的心还是落不到实处。

白狗指指袋子,说:“放你家?”猛子说:“不成不成。爹知道了,打断我的腿呢。”白狗皱眉一阵,说:“干脆,埋到沙窝里,埋远些。那儿最保险,轻易找不到;万一找到,也不知道谁偷的。”

两人先把梯子抬回家中,又来扛袋子。风更大了,沙鞭直抽脸,怪叫声也很瘆人。白狗说:“正好,这风天,把啥都盖了。”话才出口,却叫风沙带了去,消失到远方了。

猛子扛一袋黄豆,虽不太重,但迎了风走,就显吃力了。那风时时鼓荡衣襟,要掀翻他。沙子也不时裹头裹脸来一气。一起风,就这样。这种天里,睡觉最好。在热炕上,迷糊里听风声,是一大享受哩。

做贼真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