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若不是听到嘈杂声,猛子还醒不来呢。这是他的本事,天大的事也睡得着。梦里正捧了会兰子啃呢,却叫妈推醒了。“起,看稀罕去,大头家出事了。”妈说。
猛子这才记起昨夜的事,一骨碌爬起,飞快地穿了衣出门。用不着他“惊”,人们看大戏一样朝大头家涌。
会兰子的哭声在晨风里游着。那声音悠长,尖锐,突地拔高,直插云端,再游丝一样,袅袅荡下。会兰子是村里公认的哭丧亚军,除了月儿妈,就数她了。她哭起丧来,很是耐听,边诉边哭,其声幽咽,其形痛绝,如泣如诉,余音绕梁。看来,她把哭丧练就的绝技使出来了,村里人自然不放过这一绝好的热闹场面。
大头家挤满了人,白狗早在那儿咋呼着当拉拉队。几个女人正拉扑天抢地的会兰子。那情形,真和哭丧一样了。会兰子跪在昨夜里销魂今早上断肠的那个所在,用脑袋一下下撞地面,弄得一脸污泥。看这模样,你真不信她竟能发出那种天籁般的呻吟。猛子四下里瞅瞅,见乡长一脸严肃,正给村干部吩咐啥。大头则垂了脑袋,眼皮仍显浮肿,想是昨夜真喝多了。猛子心里说:“大头,你的女人叫人操了。”
大头儿子边抹泪,边扯妈的衣袖,想扯断那哭声。孟八爷也劝会兰子:“算了算了。死了的哭不活,丢了的寻不着。哭有啥用?”
会兰子吵架似的直了声:“咋没用?我叫他好吃难克化。谁偷了我的黄豆,叫他断子绝孙!”
“就是。断子绝孙!”一些人应道。这应,是想表明:那事儿,不是我干的。
“谁偷了我的黄豆,生下娃娃没屁眼!”
“没屁眼。”这回,应的人更多了。因为有了准备,也更整齐响亮。会兰子拧把清涕,嚎几声,又叫:“叫他车碾马踏!”
“车碾马踏!”这回,全院人都喊了。
“叫他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
“老叫驴!”声若巨雷。这阵势,比“文革”时的喊口号还来劲。
孟八爷不禁大笑。他一笑,喊口号的人们,也觉出了滑稽,笑声轰然,涨破院子,连紧绷着脸的乡长也笑了。这一来,把个哭丧的场面弄成看小品了。
大头起了身,朝会兰子吼:“起来,别丢底典脸了。”会兰子又朝大头龇起了牙:“丢的啥人?典的啥脸?老娘又没偷人,又没卖肉,丢了东西,嚎几声,有啥错?”
猛子想:“你咋没偷人?夜里,还给人家皮鞋上绣花哩。”不由笑了,望乡长的脚,见他虽穿了皮鞋,也不见有个啥花儿,定是会兰子放了空炮。
“骚货。”大头骂,“几袋东西,丢了就丢了,那有啥?就当给了孙子,就当吃了药。”
会兰子母狗般哮:“你当然不心疼。你一天甩上老屌闲游闲逛,是老娘头仰屎坑苦下的。你不心疼,老娘心上可刀刀儿戳呢。老娘偏要骂,骂他个七七四十九天。男人偷了,害大背疮。女人偷了,得盖天病。”这回,村里人没应。
猛子打个哆嗦。大背疮没见过,可听过,据说从前心能看到后背,很可怜。盖天病也听过,病一发,就从女人下身里出指头粗的蛆。会兰子这一咒,猛子觉得脊背凉飕飕了,他想,千万别得大背疮呀,我可是替天行道呢。虽也不信金刚亥母,他还是祈祷了一番。
“丢人呀,骚货。”大头痛心疾首。他没再骂更难听的,毕竟,自己大小也是个干部,不能失了身份。
会兰子又朝他扬起了獠牙:“谁丢人?你头吃上个砸屄榔头,吃时有你,穿时有你,操心时没你。你要是不喝酒,谁敢偷?你醉了醉,不要吐天哇地,把狗也弄醉,谁敢偷?大头烧山芋,吃了喝了,嫖风打浪,头放到杂碎盆子上,一点正事不干。”
猛子这才明白,狗没叫,是因为吃了大头的呕吐物,也醉了。真是好笑。猛子想说:“他要是不醉,你能给乡长皮鞋上绣花?”
这下,大头给戳到痛处了。他没多少文化,最怕人怀疑他的智力。这娘们,哪壶不开提哪壶,竟说他的头在杂碎盆子上搁着。杂碎是啥?猪羊牛的肚肠,明明的,把大头说成牲口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村人还没反应过来,大头已揪过会兰子,瞄准她的脸,响响地扇了几下。会兰子的鼻血咕咚咕咚冒了出来。
“大头,你干啥?”孟八爷喝道。
乡长也撑了乡长的架势过来,没说话,指头一指,大头就扔了女人。女人索性扯起嗓门,哭丧似的骂起来。那内容,却从骂贼转向骂大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