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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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扱田螺

周太福

关于题首的“扱”字,人们大多很陌生,为此,特在行文之前先作简介。扱字的读音:《唐韵》读楚洽切;《集韵》读测洽切,并直注为“锸”音。其义:《说文》说“收也”。《广韵》说“取也,获也”。总之,读音为“锸”,义为收取。由此可知北仑话中扱棉花、扱花簟篓、扱绿豆、扱狗屙(旧时的农活)以及扱田螺,说的就是这个字了。

“扱田螺”一语现已稀有所闻。而从前是农民改善伙食的一项劳作。旧时农家普遍贫穷,种上的粮食能让全家众口吃饱已属不易,“下饭”都是吃自家种上的,会打算的人家最多也只是买点鱼烤、三矾海蜇、乌贼膘肠、泥螺蟹酱等价格便宜、久贮不易坏的咸下饭以调剂口味。所以鲜活的田螺就成为不花钱的美餐了。

“清明螺,壮似鹅。”多指田螺或蛳螺。这些淡水螺经过漫长的冬眠初春复苏,卵囊里还没有钙化的卵子,吃起来通体鲜滑肥嫩。不过清明的田螺尚属稀缺,只能扱点耕秧田时从犁头泥里滚落来的燥田螺,或延在秧田畈里的和经春雨的滋润后延在冬耕田里的田螺。总之数量很有限。

到暮春时节,农人称为“耖田脚跟”。这时,真正意义上的春耕开始了。

春耕的全部程序依次是:用双刃刀“横”草子,用锄头劈田塍,驱牛耕田,驱牛赶水,人工小车车水,碎田,养田;耕二番,拉(音勒)跋,驱牛耙田,人工钉耙匀田等。经过这十余道工序,把原来板结的、生长着茂密绿肥作物的田块,改造成为以草子为基肥、有机养分充足、富含氧气又十分腐熟的全新土壤结构,给水稻移栽后的发根、生长创造一个优良的、生态的土壤环境。春耕是在为春插作准备,春耕完毕后,就可以插稻秧了。

“耖田脚跟”正是扱田螺的最佳季节,尤其是耕二番前的养田阶段,即头番耕毕,放进田水,把草子、土块没头没脑地浸泡在水中,使草子快速腐烂,土块逐渐泡软,这需要好几天时间,这更是扱田螺的黄金时间。

最先跳到田中央去扱田螺的是一些读不起书,又干不了农活,家中又无牛无羊可看的十一二岁的小顽。他们光着脚板,身穿破衣烂衫,手挈竹篮或腰背系着刀笼篰,三五成群、连蹦带跳地跨进水田中,一边尖眼观六路地瞄着水底下田螺的踪影,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天亮天亮,田螺来(在)该做漆匠;昼过昼过,田螺幽过;日头落山,田螺摆摊……

当傍晚太阳离西山只剩下一“朵拄”(为与扁担配套的农具之一)多一点高度时,学堂里的学生子放学了,男学生们一到家就把书包一掼,挈只小蛏篮之类匆匆忙忙来到村外,不约而同地又聚在一起,嘻嘻哈哈,互相追逐着奔向田畈。那些刚刚打过水仗的野小顽们早已满载而归,当他们见到一群学生子去扱田螺,就不无讥讽地齐声高叫道:

读书娃,考(《诗·唐风》:“子有钟鼓,弗鼓弗考”,考为敲击义)瓦爿,瓦爿考来孵小鸭,小鸭嘎嘎叫……

那个时代,男主外,女管里,牛犁车盘、种田割稻舂谷粟是男人事;养育子女、洗浆缝补把厨顿是女人的事。女人一般不下水田劳作,而扱田螺是个例外。在扱田螺旺季,常能闻到邻家餐桌飘来的或咸菜或清盐烤的田螺香味,心头好不觊觎,只因自家男人操田辛劳无暇兼顾,家里其他成员老的老,小的小,那就只能自己亲自下田了。于是把手头不要紧的活儿先推一边,挈只小篮,再约上两三个同伴,赤着粉脚说说笑笑向田野蹒跚行去。很快相中了田水透明度较好的田块,各人错开一定距离,开始在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起来……

等到水田二番耕过后,再经几道工序就可以插秧了。秧插下后,苗田里的水非常清澈,偃在苗田中的田螺个个清楚可见,不过农人们都能自觉做到不下田到秧行中去扱田螺,因为伸脚踩泥,就会影响秧苗根系的生长。这时候大家会去做扱田螺的工具:取约5尺长的小竹一竿,再取蚌壳一片嵌入竹竿的小端,再在蚌壳上钻两个小孔引线把竹竿紧紧扎牢就行。届时你只要站在田塍上,发现远处一个田螺在水底延着,你就可以从容地伸出蚌壳竿把那个“老实田螺”轻轻舀来,有时还能一箭双雕或三雕。真是轻松扱田螺,其乐亦融融。

在后来的水稻培植管理中,视农田杂草和土质情况,需耘田两到三番。耘田是农人全凭十个指头来翻动泥土,给秧根松土、增氧和除草。手指所到之处如触及田螺,就顺手扱来放进后背的刀笼篰中,这是一项“顺带过便”的额外收获。后期田螺卵囊中的卵子已经钙化并即将出壳成为幼螺,这种田螺煮熟食用前,只要拔除卵囊,食味不变。

割早稻前后的田螺,大多是初夏繁殖的新生代。可选择核桃大小的新田螺。此时的田螺内会寄生形如小蚂蟥的蠕虫,农人多以为是蚂蟥,怕食后会寄生在人体内,因而不敢扱食。也有不以为然的农人把田螺洗净后养在摊盆里,然后在水面上滴几滴菜油,以隔绝盆内水环境与大气的交流。随着盆内水中氧气的消耗,这些蠕虫首先憋不住了,不得不一条条爬出田螺壳体外,到时将水和蠕虫一起撇出,田螺再用清水养来就成。晚青(晚稻)田里还可以扱“晚青田螺”,如发现有蠕虫,可如法炮制。

直到入秋后,晚青田逐渐燥水,田螺们于是也就钻入泥土中休眠去了。要扱田螺有待翌年了。

自古以来,田螺跟人类的关系非常密切。我们从七八千年前河姆渡和稍晚一些的柴桥街道沙溪的古人遗址中,发现过大量的去尾田螺壳堆积层,说明古人已能吮食(吮,《字汇》注音读“说”)田螺。田螺以食稀泥中的有机物为生,它虽然生长在腐纳(“纳”义:湿润)泥中,却对水、土有一定的要求。人工栽培水稻的农田土壤是经过世代农人改造过的新型土壤,这种有机质丰富、含氧量高、质地松软的土壤环境最有利于田螺的生长繁衍,所以使它们能够与人工栽培的水稻共生共长几千年。而农人们亦长久以来一直把它当作稻谷以外的额外收获。但是自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起,农田中普遍使用了农药、化肥,且减少或拒绝了紫云英或苜蓿等绿肥作物作为基肥,彻底改变了原来的土壤环境,使得田螺无法再与水稻共生而几临绝灭。

现在偶然在市面上所能见到的田螺,一定是生长在有机物相对丰富、没有污染的某些浅沟或水位不深的池塘,这种田螺我以为可以食用,因为田螺只能生活在无污染的环境中。

(2011年4月18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