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予之
记得我们小时候,特别在夏天的季节里,白天,每家每户都有事,都很忙,而到了傍晚吃饭时,每家都非得把小饭桌搬出来,相挨着一起吃夜饭。这成了一道热闹有趣的乡村风景。
小时候,我们住在周隘陈村一个叫漕嘴头的地方。从大河漕嘴弯进去临河旁,有一块块空旷场地。每当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升起,就有女主人吆喝着小孩把白木小饭桌扛出来,在屋门口场地上洒上井水,然后将大碗大盆的下饭放在小桌上。如有心急的小人吵着要吃了,还非得等等隔壁的饭桌摆上了一起吃。虽是些冬瓜汤腌茄糊炒带豆清蒸龙头烤等普通家常菜,但家家户户饭桌一张挨一张。遇上有啥稀罕的新下饭,一声招呼,大人小孩就会端着饭碗来尝新鲜。
有一次,我家有了绍兴亲戚送来的一大包霉干菜。母亲用肉票买来了肥嘟嘟的一小块五花肉,和着霉干菜,连着在大镬里蒸三顿,油香咸鲜。母亲用一只大瓷碗装了,吃夜饭时,放在屋外饭桌上,要大家来尝。叔伯婶嫂们都端着饭碗过来,嘻嘻哈哈地尝得欢。我们小人只分到一筷子,吃了还想吃,母亲不肯了,尽让着给大家尝。我们长大后,都做过这道菜,却没有当年的好味道。
平时管教子女甚严的母亲,也会允许我们小人应邀到邻家的饭桌旁,去尝一下刚从田间摘下来的饭锅头茄子和红烧糖醋带豆等。
对墙门的陈叔婆与我们一样是居民户。她一人独居,小饭桌就是一条四四方方的凳子。她一个儿子在外当军官,另一个在上海工作,按月份把较宽裕的月例寄给她,使她日子过得滋润轻松。她早早就把小方凳饭桌放到大门外石凳旁,一小碟海瓜子,两只小青蟹,一撮兰花倭豆。小饭碗端平了当酒杯,红艳艳杨梅烧酒抿一口含嘴里,一副悠悠笃笃的陶然表情。兴致上,她又会说:南风吹吹,小酒注注,神仙过日脚,也不过如此。她隔三岔五要喊我们:玫玫,小弟,快把你们家的冬瓜汤拿碗来给叔婆过饭,叔婆还有一碟海瓜子一只小青蟹,你们拿去吃。或要我们拿去给稍远些在吵着要吃荤菜的小孩。母亲常感叹:这叔婆不大买小青蟹,买了就拿给别人吃,确是个好心肠的老人。
住在漕嘴头头首的阿福公公家则是户大户农家。还很壮实的老两口加上虎虎生气的六个儿子,还没分过家,在一个锅里吃饭。邻居们说:这一家往田头立一立,田垄也要抖三抖。
阿福公公一家人又都是最会干活最有窍门赚钱的人。农忙时拼命挣工分,农闲了,管你“资本主义”复辟不复辟,照样做簟匠,采药材,做木工泥水匠,狠劲赚钱。女人们还在家里给人做衣服,养一大群猪鸭鸡羊。那年头,也有人揪这一家“资本主义尾巴”,于是,一家人齐上阵,高喉咙大嗓门,正宗的贫下中农出身,响当当,怕谁?
但这一家人的心眼也特别好,在村里有好人缘。他家的大饭桌上,只要有好下饭,就少不了给左邻右舍分尝。阿福婆婆还喜把人接到她家饭桌上一起吃,尤其是那些没人做饭的孤老人和小孩。
有一年,我“疰夏”,吃不下饭,人渐消瘦。阿福婆婆就对母亲说:让玫玫来我家和小梅一起吃饭(小梅是我要好同学)。虽是农家粗下饭,人多抢着吃,胃口就会开。母亲难却盛情,让我去吃了一星期,果然我胃口大开,恢复了健康。
阿福公公家的夜饭饭桌是这一带最生动热闹又最丰富多彩的,犹如一个戏文台。一张白木大圆桌面搭在门口葡萄架下的石墩上,男人们和走路还不硬实的小人都有位子坐着,女人和半大小孩插在男人中间去夹些菜来立着吃。
我知道他们家平时的下饭也不过和邻家差不多的田作货菜蔬。但到了7月底8月初头夏收夏种这一段,他家的饭桌就丰富多彩多样化了。
“双夏”季节,他们家的夜饭最迟开宴。男人们要到自留田里转转浇几垄水,还要把顺手捉来的河蚌泥鳅洗了挂在风凉处,第二天喂鸡喂鸭;女人们见缝插针还要把替人家在做的衣服钉好纽扣,以备有人随时来取。
阿福公公家的饭桌上,挂了盏有玻璃罩子的防风灯,光不亮刚够照饭桌。好多邻居家已吃好夜饭,摇着蒲扇去看热闹。阿福婆婆笑眯眯地拿出一大摞新做的白瓷瓷的硬米饼和黄松松的软南糕分给大家。大家一边品尝糕饼,一边夸赞他们家烧的好下饭。
冬瓜豆瓣番茄汤、厚实实黄脆脆虾皮炖蛋汤、翘松松咸鳓鱼炖肉末、鲜肉饼子咸肉片炖鸭蛋、油炒寸段小杂鲓、压扁的椒盐洋芋艿撒红辣椒、毛豆肉炒青灯椒、紫莹莹的饭锅头麻油茄以及淡幽幽清香的春天里摘下腌得咸咸干干的香椿芽拌豆腐等等,五颜六色,色彩缤纷。
阿福公公拉着邻居独身的阿寿公公挨着他坐下,往他饭碗里倒自做的糯米酒。又夹起一个荷包蛋,往邻舍抱着喂饭的小人碗里放:都吃,都吃,反正自产自销,还有,还有。
我看见他孙女,我的要好同学小梅立在她阿爷身边吃饭。脸上晒得黑红,手指头缠着橡皮膏。小梅是母亲教育我们的一个范例。别眼馋小梅的白衬衣花裙子,都是她暑假里帮大人干活挣来的。和你们一样大,多懂事听话勤快,种田拔秧捆稻草,样样会。
小梅从大锅里盛来了满满一碗饭,学着大人样,用筷子在碗上把饭压得结结实实,然后大口地拨着饭。阿爷疼爱地把一只炖鸭蛋连着一团鲜肉饼子一大片咸肉夹在她饭碗里,她只两口就把这鲜肉咸肉鸭蛋咽下去了。
(2011年8月8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