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仿治
50多年前造新路岙水库时,我还小。去工地看打夯,那场面真壮观。两个人把住夯把,四个人分别从四角拉着绳子,拉到两三米高,再落下来打在大坝上,一下又一下。他们光着上身,浑身的汗像雨滴一样洒在工地上。可是,力尽不知热,他们还要合着劳动的节奏唱着歌谣。我记得的几句是:“太白山,高又高,对落就是新路岙。新路岙,水库造,明年多种连作稻。连作稻,产量高,过年搡块搡年糕!”人总是要有点想头的。我想,从这个歌谣里可以听出,那些汗如雨下的农民,他们的想头就是——过年搡块搡年糕!
在农村的大人小孩心中,年糕是美好的食物。不说它含有“年年高”的祝福意味,单是做年糕——也就是“搡年糕”本身,也是人人向往的。你看吧,家家户户,世口好的,做了一两石米;世口差的,和别人拼上一石,在腾腾蒸汽中,年糕师傅把石榔头举得高高,一下一下往捣臼中火热的年糕团砸去。把年糕团砸透了,砸实了,就捧到案板上用力揉。揉呀揉,揉呀揉,揉匀了,揉韧了,只见师傅迅速摘下一小团递给你。也不必裹上脆油条,也不必蘸上黑洋酥,就这样直接的咬上一口,呵,那糯呀,那香呀,还有什么美食比得上?再看年糕师傅的巧手,用这玉白色的热粉团,捏出一个大元宝,捏成一只小兔子,放在五斗橱里、开门箱上,还有哪样工艺品能媲美?吃够了,玩够了,就把师傅切好的年糕饼、印好的年糕条装在夹箩里抬回家去。晾凉后,浸入缸里甏里,于是,汤年糕、炒年糕、爆年糕片,还要拿它送上海人呢。过年的热闹全在这里面了。
其实,年糕的快乐并不在年糕本身,而是因此就意味着今年我们有饭吃了!民以食为天。中国人关于吃饭的词儿可多了。从书上看到,北方有“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当兵吃粮”;南方有“吃了饭没事干”,见面第一句则是“饭吃过吗”,宁波老话说“吃饭大如太婆”;南北共用的有“饭桶”“酒囊饭袋”,做事叫“混口饭吃”,找工作叫“寻饭碗”,做什么工作叫“吃什么饭”,连乞丐也叫“讨饭”(请注意,他们讨的可不光是饭啊)!我记得小时候吃饭,大人总要叮嘱把桌上的饭粒都捡干净,如果把饭掉在地上了,就连呼“罪过”。所以在过去,对一个家庭来说,能不能保证每年都“搡块搡年糕”,还很难说。
你看那歌谣里,搡年糕的前提是“明年多种连作稻”,因为“连作稻,产量高”,产量高了,有饭吃了,才能搡年糕。以前农民多种“间作稻”,早稻没割之前,已把晚稻秧插上了,所以株距大,产量高不了;而连作稻是把早稻割了后再种晚稻,可以适当密植,产量自然上去。
但是,种连作稻要多用水。记得小时候,夏天遇大旱会露出河底。河底的泥土,裂开两寸宽的缝,蛳螺被晒干了津液晒白了壳,静静躺在裂缝边上。不知谁发起“抲大阵”,人们拿着各种网具,纷纷走到半枯的河沟里,从上游到下游,把已经是“涸辙之鲋”的大鱼小鱼捉拿个一干二净。提着一篮活蹦乱跳的鱼儿回家,农民们脸上似乎漾着笑意,可是,有谁知道他们的心在哭呢——老天哪,看看张着嘴巴等水喝的稻子吧!好不容易盼来了雨,它又倾盆而下,街上漫水,家里进水,小孩提着裤腿嬉笑着跑进大水,而大人们又一次在心里流下泪水——遭遇灭顶之灾的稻苗啊!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于是,人声喧闹,热火朝天,“十八望娘湾”变直变深,新路岙水库、城湾水库、瑞岩寺水库一个一个建成。
许多老人回忆当年,总忘不了劳动的艰辛。其实,那时的人们,心里是有一股动力的啊!如今,当年糕不再是稀罕物的时候,也就是说,当“有水——有饭吃——能搡年糕”这三部曲在不知不觉中变为现实后,请我们所有的人还是记着吧,仅仅半个世纪前,在这块希望的田野上,人们曾唱过这样一首希望的歌——“过年搡块搡年糕”!
(2009年1月23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