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光绪与慈禧在两天内相继病逝,袁世凯也感到十分蹊跷。他是个聪明人,对晚清政局了如指掌,知道谁的屁股一翘就会拉出什么样的屎,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哪一张牌,但是对这次突然而至的变故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太后病危之际,他不无担忧,害怕光绪执政后报戊戌政变中那一箭之仇,哪知道光绪竟在太后死的前一天走了。宫廷中有各式各样的传闻,认为光绪之死与太后有关。往深一层想,御医对光绪的病早已有预言,大限恐怕就在这几日。既然如此,疑问又来了,太后何必非得提前几天把皇帝弄死?思来想去,袁世凯只能用一句话来解释:一切皆是天命。
但是隐患依然存在,危险来自监国的摄政王载沣。
袁世凯被免官既有远因,也有近因,归纳起来如下:远因起于戊戌年光绪的冤情。载沣是光绪胞弟,报仇雪恨理所当然。近因极其复杂,一是袁世凯手握重兵,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已对朝廷构成了威胁;二是御史赵启霖、江春霖、赵炳麟(史称“台谏三霖”)因为杨翠喜的一桩案子先后参劾庆王与段芝贵,牵涉到袁世凯;第三个原因属于高层内部机密,据说两宫归天后,杨士骧从驻屯马厂的军队拨出二百名士兵潜赴北京,保护庆王和袁世凯邸宅。此时步军统领衙门系那桐管辖,他察觉到有擅自调兵入京之事立即进行了盘问。那桐是个特别会做官的人,发现并无异常也就没有声张,倒是邮传部某尚书侦知此事后乘隙禀报了摄政王。载沣嘴上虽说当此多事之时不必深究,但心里头埋下的警惕却又多了一分。
载沣摄政后的那段日子袁世凯尤为苦闷,他一生经历过风波无数,不管如何困难,最后总能够顺利过关,唯独这一次让他一筹莫展。
该来的风暴到底还是来了。免官诏书下来时袁世凯尚在朝房(大臣们等候朝见的专用大厅),已经听说了消息,好似不仅免官,恐怕还有更大的灾祸。袁世凯正在忐忑之时,内阁值日官捧诏宣读:皇上有旨!未及宣读,袁骤然色变。正好张之洞从宫中出来看到了这一幕,赶紧趋前几步说道:“皇上以袁公足疾,命回籍养疴。”袁世凯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宣读诏书完毕,一直跪在地上的袁世凯不敢起身,连声呼道:“天恩高厚!天恩高厚!”
在杀袁与保袁之间,确实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当载沣拿这事询问庆王奕劻时,奕劻的回答是:“杀袁世凯不难,不过北洋军如果造起反来怎么办?”资格最老的大学士孙家鼐,满蒙大学士那桐、荣庆以及汉人大学士鹿传霖等,都与袁世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极力反对除袁。出力最多的是张之洞和世续,当天朝堂散了之后,载沣又复召张、世二人入内廷,出示罢撤袁的诏旨。张之洞反复陈说,为朝局计,务宜镇静宽大,放袁世凯一马。世续也表示赞同张之洞的主张。这才迫使载沣把含藏杀机的诏书内容改为了“开缺回籍”。
说到“足疾”也是确有其事。从这年秋天开始,袁世凯忽然得了一种奇怪的腿病,无缘无故地疼痛,严重时竟至不能走路。曾经请假治疗过,但身为军机大臣事务繁多,只好销假,带病坚持工作。每次上朝还得要人搀扶,到了腊月间,腿部的疼痛更厉害了。
在上谕下发之前,袁世凯曾经乘快车去过一趟天津。据一位正好同车的英国目击者海鲁说,袁世凯穿一身素衣,神情严肃,目光炯炯有神,进入头等车厢内,找一近暖气处坐定。从京城到天津的两个多小时,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起身走动,仆人小心翼翼地给他倒茶,也未见他吭声。下午4时30分,车到老龙头车站,在随从的护送下乘一辆华丽马车西行而去(参见《一个日本记者笔下的袁世凯》第109页)。
有一种说法,认为袁世凯到天津是想通过直隶总督杨士骧斡旋,乘坐海轮逃往日本进行政治避难。不过在此特殊敏感时期,袁又是特殊敏感人物,杨士骧不敢露面,而是派儿子出面向袁说明利害,劝其迅速回京。杨士骧是袁世凯一手提拔上来的,他现在的直隶总督位置也是靠袁的保荐,没想到如此忘恩负义,绝情到不肯见一面。落水的凤凰不如鸡,袁世凯感到心灰意冷,赶紧在银行支取了一大笔存款,惶惶不安地返回了京城。
诏书下达后,袁世凯心情稍微平稳了些,他迅速安排家人,悄然离京,免得节外生枝。按照清朝历代处置大臣的惯例,在革职、开缺的谕旨之后,往往还会层层加码,抄家、流放及至杀头。在天津老龙头火车站,送行的人寥寥无几,只有严修、杨度等伫立在寒风之中,和往昔前呼后拥的场面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关于严修,在此多提几笔。严修(1860~1929)字范孙,祖籍浙江慈溪,清光绪进士,授翰林编修,世业盐商,近代著名教育家,南开大学创始人。光绪二十四年(1898)六月,通过徐世昌的引见,严修进入在小站练兵的袁世凯幕中,促成了直隶教育的蓬勃兴起。据袁世凯自述:一生事功乃练兵、兴学二项。练兵不消说,袁自任之,兴学则以严修功劳最大。
由袁世凯、张之洞等联名奏请废除科举之后,清廷成立学部,统管全国学务,名义上的领衔人是荣庆,但他事务繁多,只是个挂名尚书。严修被委以左侍郎之职,实际上主持日常部中事务。
严修离开学部,与袁世凯“落难”有直接关联。朝廷对袁世凯“开缺回籍”的诏书下发后,老友旧识避之唯恐不及,独有严先生不识时务,给朝廷上书一封,公开表达不满。袁世凯出京,他又赶到天津火车站相送。摄政王对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放过,此后不久,即以严修引见廷试留学生“奏对错误,殊乖体制”为由,给予他“罚俸半年”的处分。等到张之洞病逝后,严先生痛感学部已无所作为,遂请假归里,结束了几年的京官生涯,赋闲津门。
严修与袁世凯感情深厚,有这么一件事足以证明:有人前往津门游说,拟请他担任宣统皇帝溥仪的老师,严先生只是摇头一笑,并不应允。而落魄人物袁世凯写了一封信,请他帮忙解决子弟求学问题,严先生慷慨允之,没有半点推诿。
此人一生不爱做官。他有句名言:“北洋旧僚惟我和言敦源不爱官。”民国肇始,袁世凯当了大总统,权势如日中天,屡次三番以度支大臣(相当于财政部长)、直隶总督、教育总长等职请他出仕襄助,严先生不为所动。民国元年(1912)暑期,严先生携妻带子第三次举家东游。返国后不久,又劝说袁世凯送子弟出洋留学,并亲自陪送到欧洲逗留一年多。这类举动看似闲适无忧,实则意在缓解和摆脱来自权力核心的纠缠。
袁世凯筹谋帝制,严修是个铁杆反对派,其好友赵元礼的《蟫香馆别记》中记述得很详细:“力阻项城称帝无效,遂断袍绝交,不复通问。”袁世凯死后,严先生入京吊唁,长叹一声道:“项城此去,可谓大解脱。”话中可听出严修知袁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