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民国二年(1913)九月,袁克定曾赴德国就医,知道底细的人都清楚,袁大公子此行有政治意图。段芝贵、江朝宗到车站送行,场面颇为隆重。袁克定在德国拜会了德皇威廉二世,德国政府举办国宴,欢迎袁大总统之子。席间,威廉二世力陈“中国非帝制不能自强”的观点,并举杯祝酒,祝中国未来的新皇帝寿比南山。听到威廉二世煽情的祝酒词,袁克定热血沸腾,更坚定了他支持父亲搞帝制的决心。
回国以后,袁大公子便开始谋划洪宪帝制的计划。
起初老袁对袁大公子那一套说辞将信将疑,从老袁的个人角度讲,当总统和当皇帝确实没有什么区别,何况,经过修改的大总统选举法规定,总统的位置可以传子,甚至可以传妻。但是作为袁氏家族的一家之主,他还是觉得这些规定对子孙后代不够稳妥,老袁毕竟是在中国几千年封建帝制土壤上长大的,这个历史局限性成了他的致命伤,使他即使躺进了棺材还要被后人唾骂。
在帮助袁大公子充当说客的人物中,有一个人十分关键,此人叫古德诺(1859~1939),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院院长,美国政治学会的创始人。古德诺来华,是通过卡内基万国和平基金会介绍的,接待者是袁克定,听说古先生是研究宪政的专家,袁克定收起大架子,毕恭毕敬地当起了学生。这样的恭谦姿态,给古先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古德诺作为袁世凯的高级政治顾问,与中国政府签订的是三年合约,但是他实际在华服务时间只有一年半。后一年半,古德诺返美出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校长,远胜在华政治顾问一职,等于是个挂名虚衔。这个“满腹诗书,胸无城府”的老夫子,拿了二万五千元的年薪,也不想白拿钱不干活,使出其看家本领,写了一部学术著作—《共和与君主论》。古氏这部著作是专为雇主老板袁世凯撰写的密件,仅供老袁个人参考。文章中强调君主制优于共和制,没料到密件到了袁克定手上,就被奉为推行帝制的“圣经”,在报纸上大肆宣扬炒作。古德诺是世界顶尖的权威人士,他这颗砝码很重,一放上天平,老袁更是死心塌地要搞帝制了。
据看过古德诺这份密件原件的唐德刚先生说:“其实从法理、学理和史实的角度来看,古老头的这篇谬论,还不算太谬。他的谬,是谬在他老学究的政治天真。他不该在那个紧要关口,写那篇助纣为虐的文章,学术虽是中立的,但在那个没有中立存在的是非时刻、是非之地,客观是非的标准就不存在了。”(唐德刚《袁氏当国》第160页)古德诺这份密件从纯学理的角度对东方政治制度大胆评论,而他对中国近代政治史却毫不了解。这有点雷同马克思那句名言的意思:他播下的不是龙种,收获的也是跳蚤。
有古德诺这么一位洋人教父,这幕“洪宪大戏”的演员们更带劲了。此后果然出现了大批古教父的忠实信徒,什么公民请愿团、商会请愿团、乞丐请愿团、妓女请愿团、人力车夫请愿团等等,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代表”广大民众向老袁大上“拥戴书”“劝进信”和“效忠表”,盗取民意,大搞政治黑幕。
洋教父的中国信徒中,最著名的是“六君子”。他们成立了个学术组织“筹安会”,经过该组织研究,认为中国老百姓素质低下,还是需要皇帝才能确保安定团结。筹安会的宣言中写道:“我国辛亥革命之时,国中人民激于情感,但除种族之障碍,未计政治之进行,仓卒之中,创立共和国体,于国情之适否,不及三思。一议既倡,莫敢非难。深识之士,虽明知隐患方长,而不得不委曲附从,以免一时危亡之祸。”
咬文嚼字,真实意思只有一个:中国没有皇帝是不行的。
“六君子”都不是庸常之辈,领头的杨度(1874~1931),字晢子,湖南湘潭人,是湘绮先生王闿运的得意门生。早年留学日本,对新政颇有研究,清末出洋考察宪政五大臣的两篇考察报告《中国宪政大纲应吸收东西各国之所长》和《实行宪政程序》,就是出自此人之手。从此暴得大名,政府高层人士都知道有个“懂法”的杨度。
这样的人才,自然会被袁世凯网罗囊中。光绪三十三年(1907),袁世凯、张之洞联合保荐杨度“精 通 宪 法,才堪 大用”,以四品京官充任宪政编查馆提调,官衔一下猛升了三级,杨度将此知遇之恩铭记于心,从此开始为袁世凯效犬马之劳。
在洪宪帝制活动中,杨度尤为卖力,与“皇太子”袁克定绑在一起,充当老袁战车前的走卒。最为可恶的是,筹安会在京城石驸马大街挂牌后,杨度将一己私愿鼓吹成全国人民的心愿,一手遮天炮制假舆论,营造出万民拥戴老袁当皇帝的虚假繁荣景象,不仅欺骗全国公民,连袁世凯本人他们也要骗(比如《顺天时报》事件)。
盗用民意是中国政客历来惯用的手段,袁克定和杨度也不例外。筹安会成立以后,还办了这么一件丑事:电请各省军民两长、各公法团体派代表进京,共同讨论国体问题。在表决过程中,筹安会发给每位代表一张表格,让他们选择填写“君宪”和“共和”,结果所有的票全都是“君宪”,换句话说,袁世凯当皇帝,获得了代表们的一致支持。筹安会由一个学术团体变成了表决机构,帝制本来就是专制,却又通过“表决”这样的民主方式来推行(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假“表决”),这真是一个政治笑话—这样的政治笑话在中国政坛上屡见不鲜,时常上演,历久不衰。
杨度的一生极为复杂,思想轨迹也总是摇摆不定。袁世凯失势后,在惩办帝制祸首的名单中,杨度列在首位,令“着拿交法庭,严行惩办”。后来侥幸逃脱,杨度对政治感到极度失望,遂披发入山,不再参闻世事,潜心研究佛学,过起了隐士生活。几年后,经周恩来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了一名中共秘密党员。
筹安会的另外五个人,两位是学者:严复、刘师培;另三位是早年曾参加过同盟会的革命党:孙毓筠、李燮和、胡瑛。
孙毓筠(1872~1924),字少侯,出生在山东济宁的一个望族之家,祖父孙家鼐曾为光绪帝师。早年考中秀才,纳资捐了同知,又加码捐了个三品道台。这人很有意思,对当官似乎兴趣不浓,研究佛学入迷,想出家去做和尚。听了桐城人吴樾刺杀五大臣的消息后,热血为之沸腾,遂决心当革命党,将妻子送到日本留学(实为避难),铁下心要大干一场。不过他始终没找到殉国的机会(也许小孙当时并不想死),身躯未捐,钱财却是捐助了不少。孙毓筠出身豪门,从小视钱财如粪土,闹起革命来,特别舍得花银子,换句话说,此人也是革命党的有功之臣。
李燮和(1873~1927),字柱中,湖南安化人。此人早年加入光复会,曾是同盟会内部第二次反孙(孙中山)浪潮的骨干,经黄兴劝说后,顾全大局,捐弃成见,共同致力革命。在孙中山发起的募捐活动中,李燮和积极参加,贡献不小。这个人有一故事值得一提:辛亥起义上海光复后,淞沪军警准备联合推举李燮和为起义军临时总司令,李也认为护军都督一职非他莫属,哪知会开到中途,忽然闯进一个喽啰,手里提着一把手枪,往桌上一站,用手枪指着诸位代表的头说道:“陈其美为革命立了那么大的功,又被革命军抓获吃了大苦头,只给他一个军政长,到底安的什么心?我提议陈其美任都督,不同意的先吃我一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有人敢说不同意。煮熟的鸭子飞了,李燮和只好自认倒霉。
胡瑛(1884~1933),字经武,湖南桃源人。此人年轻时思想颇为激进,喜欢搞暗杀,曾和湖北王汉联手,欲刺杀清大臣铁良。胡瑛临阵畏缩,王汉见同伴不敢上前,硬着头皮迎上去扔了颗炸弹,掉头就跑,巡逻队跟踪追击,王汉慌乱之中投井自尽。事后胡瑛将这件事讲给他的同学吴樾听,吴樾不以为然,认为王汉鲁莽无用,胡瑛是窝囊废,决定自己去搞一次暗杀,于是便有了后来的刺杀出洋五大臣行动。胡瑛到日本躲避了几年,奉东京同盟会总部之命,回国参加武昌起义,被叛徒告密,抓获入狱。在狱中,胡瑛不忘革命,把牢房里的狱卒当做传播的受众,大讲清朝必定垮台共和必定成功的道理,那些狱卒一个个成了他的忠实“粉丝”。最不可思议的是,看守所的头头谈国华被其感动,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胡瑛成了大牢里的贵宾,他所蹲的监狱也成了革命党的秘密联络
站,正应了那句老话: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武昌起义枪声一响,胡瑛一脚从监狱中跨出来,直接来到阅马场前的武昌军政府,给自己封了个外交部长,占了一幢满族大员的房子,开始办公。这个自封的官,一直当到伍廷芳被推举为革命军外交总代表才被撤消。
刘师培(1884~1920),字申叔,江苏仪征人,早年也是革命党的信徒,曾改名刘光汉,取光复汉族之意。清末流行政治暗杀,刘师培一介书生,杀人的事不敢做,但可以“借枪杀人”,将革命党首领张继赠送给他的手枪借给万福华,去行刺广西巡抚王之春。无奈万福华射术不精,没击中广西巡抚,反而把自己送进了牢房。刘师培其貌不扬,娶了个老婆却赛似天仙,名叫何震,是有名的交际花。何震有个不明不白的“姻弟”叫汪公权,始终被她带在身边,赴日本留学,就是刘、何、汪三个人一起同行的。这个汪公权不仅吃软饭,还吃政治饭,首先被清廷两江总督端方收买,成为日本留学生中的间谍,随后又拉何震下水,再将刘师培拖上了黑船。说到底刘师培是个做学问的人,搞政治是他的弱项,却偏偏生在了那个以政治为中心的年代,其悲剧就不可避免了。
严复(1854~1921),字又陵,福建闽侯人,曾在清朝海军中服役5年,到过新加坡、日本、槟榔屿等地,是位学贯中西的著名人物,所译西方名著有《天演论》《原富》《群学肄言》等,在晚清思想界影响巨大。严复是个性格古怪的大师,总爱同人抬杠,以显示其不随波逐流。比如有人在他面前讲袁世凯的好话,严复马上鄙夷地回应:“袁世凯是个什么人?练的兵成了一批骄兵悍将,论治国又无科学头脑,简直一无是处。”有人不赞成袁世凯当民国总统,严复又会反着说:“居今之世,平心而论,唯有袁世凯当国家元首最合适。”另一方面,袁世凯对严复始终重视,民国成立后,袁任命严复为京师大学堂总办(北京大学前身,“总办”相当于校长),又聘严复为总统府高等顾问。杨度拉严复下水的过程,有点像《三国演义》中的三顾茅庐,头一次去严复没理睬。第二次,杨度绕了个弯子,说他想邀集几个朋友,搞一家大规模的股份公司,人人投点资,大家都来发点小财。严复听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直朝他翻白眼。第三次,杨度见严夫子迂阔空远而不切实际,只好把话直接挑明:“又陵先生,我知道你是反对共和的,近来德皇威廉二世也说共和制不适合中国,不如改为君宪制。”严复说:“国事非同儿戏,岂容一变再变?”杨度说:“也不是着急要改,不妨先成立个学术团体,研究研究。”严复说:“既是成立学术团体,我可以参加,但不要列名为发起人。”从此,严复对筹安会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既不否认列名,也不参加组织活动。直到洪宪帝制失败,袁世凯气死,惩办帝制祸首的通令发出,他仍然没把这当成一回事。事后谈起这段往事,严复写了十六字的总结:“当断不决,虚与委蛇。名登黑榜,有愧古贤。”
关于惩办帝制祸首,南方护国军列出过一张十三人的名单,包括“六君子”和“七凶”(“七凶”指袁氏筹备登基大典的朱启钤、段芝贵、周自齐、梁士诒、张镇芳、雷震春、袁乃宽)。可是袁世凯毙命之后,黎元洪以总统的名义发布了一道命令,帮老袁说了一大通好话。这样一来,洪宪帝制祸首们的罪过大为减轻,加上段祺瑞等人暗中周旋,百般维护,多方说情,最后只找了几只替罪羊,草草了结了一桩公案。在黎元洪以总统名义发布的惩办帝制祸首的命令中,“六君子”剩下杨度、孙毓筠二人;“七凶”剩下梁士诒、朱启钤、周自齐三人,其余的人员被以各种名目包庇下来。更加有意思的是,躲在彰德的袁克定听说惩办帝制祸首的消息后,给北京政府发了份加急电报,为张镇芳、雷震春两人说情,而且北京政府居然批准了袁大公子的请求,宽恕了张、雷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