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文在评价其兄袁克定时,有一句中肯的评语:“大兄因骄致败。”纵观袁大公子一生,这句评语确实很到位,他一日三餐,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无论见到谁都装大。即使到了晚年,家庭境况潦倒至极,仍然不减当年的自负,这个人的派头真是太大了。
在北洋旧属中,他最讨厌的人是徐世昌,称其为“活曹操”。对冯国璋,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认为此人“草包一个”。和段祺瑞的关系闹得也很僵,虽经袁世凯一再调解,仍然隔阂很深,袁大舅和段姐夫互不买账。北洋将领中,只有一个王士珍是他所尊重的,无奈王士珍心中只装着一个大清,无论是对袁世凯当大总统的民国,还是对袁世凯当皇帝的洪宪,都没有什么兴趣,他看破宦途,归隐还乡当遗老,帮不了袁大公子什么忙。
袁克定要在政治上站稳脚跟,必须要有自己的亲信。
筹划成立“模范团”,实际上是办了个军官短训班,抽调北洋各师下级军官为士兵,中高级军官为模范团下级军官,拟定每期半年,培训出两个师的军官。第二期,由袁克定亲任团长,他挑选出的团副陈光远和陆锦虽说是很听话的跟屁虫,指挥起队伍来却是两个草包。陈光远不学无术,敛财致富倒是一把好手,此人后来成了北洋系著名的富翁。陆锦是个见风使舵的人,袁世凯上天坛祭天,原来安排亲自走上天坛的,下轿后,陆锦抢上前,搀扶即将登基的袁皇帝走上台阶,在场官员为之侧目。对这么两个“废物”袁克定感到失望,不过要他挑选驾驭优秀人才,还真是件难事。比起袁世凯来,袁大公子实在差得太多了。
洪宪帝制时期,袁大公子是最忙碌的一个人,除了伪造假《顺天时报》欺骗老袁外,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网罗人才上。1914年7月,袁克定以养病的名义移居汤山,抽调了京畿拱卫军的三个分队担任警卫,此后杨度也迁到那里,于是汤山成了洪宪帝制的重要策源地。袁大公子曾经打过维新派首领梁启超的主意,约请梁任公至汤山赴宴,大谈共和体制不适合中国国情,言下之意是探询梁启超的口风。可是梁启超也是政治老手,无论袁大公子说什么,他始终是一脸微笑,安静聆听,自己不发表任何意见。梁启超在政海浮沉多年,深知玩政治的危险,弄不好会有杀头之忧的。从汤山回到北京第二天,梁启超全家悄悄搬到天津,溜掉了。事后,梁启超回忆道:“先是去年正月,袁克定忽招余宴。至则杨度先生在焉。历诋共和之缺点,隐露变更国体求我赞同之意。余为陈内部及外交上之危险,语既格格不入,余知祸将作,乃移家至天津。”
袁克定物色的另一个人物是蔡锷(1882~1916),此人字松坡,湖南邵阳人,从小家庭贫寒,父亲是个铁匠。16 岁时,蔡锷进入长沙时务学堂读书,老师是大名鼎鼎的梁启超。此后留学日本士官学校,1904年毕业回国,在江西、湖南军事学堂任教官。1911年调云南任新军37 协协统(相当于旅长),响应辛亥起义,被推为总指挥,后任云南都督。袁克定看了这样一份干部履历表,自然心动。心动不如行动,经请示袁世凯,要将蔡将军调进京城提拔重用。
电报发到云南,蔡锷深感疑惑:云南是块好地方,昆明四季如春,风景如画,在这里当都督山高皇帝远,连老袁的北洋势力也鞭长莫及。如今老袁调他入京,莫非是官场上常用的“明升暗降”之手段?这么一想,蔡将军心里老大不愿意,但是又怕不答应,会成为老袁对云南用兵动武的理由,在一种矛盾的心态中,蔡将军依依不舍地离滇,取道越南河内,搭乘海轮到上海,袁世凯派出的代表范熙绩早已在上海恭迎。
蔡锷到京后,立马被老袁任命为陆军部编译处副总裁,总裁是段祺瑞。到了第二年,北京参政院成立,蔡被委任参政院参政,不久又被授予昭威将军。显然,无论是袁世凯还是袁克定,对蔡锷都是极其重视的,但是蔡锷毕竟不是北洋嫡系,以前和袁氏父子也没有任何瓜葛,这样的人再有才干,如果政治上不可靠也是白搭。
这时候,三公子袁克良派上用场了,他所管辖的侦缉队日夜出动,又是监视又是跟踪,偏偏又不注意保密,动作做得很大,闹得蔡将军心情很是不爽。有一天,棉花胡同66 号门前人声嘈杂,蔡将军刚起床,就听见有个天津口音的人在外边大声咋呼,看门人提醒:“这是蔡将军的公馆,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天津口音”大着嗓门说:“什么菜将军饭将军,我们奉上头命令。兄弟们,进去搜!”挥挥手,一群军人一拥而入,在每个房间里翻箱倒柜搜了一通。当然所谓的违禁品是没有的,蔡将军是玩政治的人,不会这么大意。
事后,蔡锷愤愤不平,打电话给袁克定询问情况,袁大公子的回答是:纯属误会。据袁克定的解释,这个案子关系到袁家的一桩家务纠纷。原来,蔡所住的棉花胡同66 号,是袁世凯的儿女亲家天津大盐商何仲璟的旧宅。宣统三年(1911),何仲璟在天津欠下外国商人一笔巨款,几乎倾家荡产,何的姨太太曾派人携带珠宝细软到北京,将贵重物品寄存在这所旧宅内。事隔多年,何仲璟死了,何的姨太太也不知去向,只剩下当年携带珠宝细软来此寄存的人,此人即是那个“天津口音”,如今的身份是“刘排长”。刘排长并不知道旧宅易主,现在住的是蔡锷将军,鲁莽闯入其内,上演了一出闹剧。袁克定告诉蔡锷,这个“刘排长”因强闯蔡公馆,已被绑赴西郊土地庙军法处置了。
袁氏父子把蔡锷当做座上宾,可是在蔡锷看来,自己好像是被软禁了,没有行动自由,思想更是不敢轻易流露。无奈之下,蔡将军只好开始演戏,和杨度等人在八大胡同征歌逐舞,诗酒风流。杨度也是湖南人,又曾留学日本,和蔡锷私交相当好,二人在一起很谈得来,蔡锷被袁氏父子看中,杨度起了穿针引线的作用。但是现在,杨度是袁世凯洪宪帝制的“设计师”,蔡锷感到他和昔日这位同学兼老乡之间,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壁。
蔡锷出身寒门,生活上吃苦耐劳,也懂得自律,平生从未沾染风流韵事。8岁时订了一桩婚事,女方是湖南武冈县刘家,叫刘侠贞,后成为蔡的正室夫人。在云南担任都督期间,蔡锷刚过而立之年,经人撮合,在昆明娶了一位姨太太潘氏。此次北上京城,他就带着这位姓潘的如夫人(妾的意思)。思来想去,蔡将军只好得罪一下潘姨太了。
蔡锷要导演一出戏,由他出演男一号。女一号是云吉班的当红妓女小凤仙。这个风尘女子不寻常,原是江南大才子曾朴花80两银子买的一个婢女,见其秀色可餐,来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她梳栊入怀,凑成了一桩风流事。不料被特爱吃醋的妻子张彩鸾发现,大闹河东狮吼,曾朴只好赠送银子,让她离开曾家另寻出路。于是小凤仙流落花界,成了京都妓馆的一颗明星。小凤仙不懂政治,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矢志不渝,在她看来,总统和皇帝并无什么区别,推翻不推翻干卿何事?他对蔡将军的感情,也并不像电影中那样美妙。
事实上蔡锷初识小凤仙,也是缘于一次狎妓活动。小凤仙垂着眉睫,柔声问道:客官是做什么的?蔡锷闷着头撒了一个谎:皮货商人。其实一切都瞒不过小凤仙那双眼睛:客官气度不凡,外欢内郁,绝不是来买笑的商人。小凤仙也想过脱离妓籍,但她要找的是一个牢靠的男人。蔡锷用意何在,识人无数的小凤仙心里有谱,她并不想把自己当做人家政治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因此,当蔡锷急吼吼地同如夫人闹离婚,又急吼吼地要纳她为妾时,小凤仙轻声细语对蔡将军说道:“落花有主,小女子不能耽搁大人的前程。”言下之意是:在一起玩玩可以,婚配之事免谈。
此时曾朴因江苏省公债一事恰巧到京,被蔡锷侦知,即由常熟翁同龢的孙子翁振伯引见,认识了写《孽海花》的常熟人曾朴。地点是在北京西堂子胡同刘季平家。刘季平是曾朴的换帖兄弟,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蔡锷旁敲侧击,说出了要请曾朴做小凤仙思想工作的意思,据说,曾朴乐意成人之美,给小凤仙点拨了几句,意欲促成此番姻缘。
蔡将军从北京出逃走脱,是极生动而又富有戏剧色彩的一幕。故事的版本有多种,大同小异,但都与小凤仙有关。因蔡锷本人没有这方面的记录留存,传说中的情景都是由其他当事人事后回忆的,在此汲取一种,以窥一斑:这天,云吉班中有人摆酒做生日,小凤仙遂叫了蔡将军在房中饮酒,大衣皮帽挂在衣架上,拉开窗帘,让监视蔡锷的人可洞察室内。等到开往天津的火车将启程时,蔡锷不取衣帽,假装去洗手间,却趁院中人多杂乱之际,径直去了火车站,直奔天津(参见《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
一切都朝对袁氏父子不利的方向发展,袁克定本想与蔡锷结为政治盟友,期望这位俊逸之才能成为奥援,结果却是挖了一个巨坑,断送了袁氏父子的“锦绣前程”,最终还断送了老袁的性命。好比下围棋没留眼,必定成死棋,袁大公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臭手。
蔡锷离开天津前,对他的恩师梁启超说了一席话,很是慷慨激昂:“此次维护国体,大任落在老师和我身上,成功呢,什么地位都不要,回头做我们的学问;失败呢,就成仁,无论如何不跑租界,不跑外国。”所谓哀兵必胜,蔡将军怀了这么一种背水一战的心态,其成功也在情理中—何况袁氏父子搞洪宪帝制早已闹得众叛亲离了。蔡将军回到云南举义旗时他的兵马并不多,起事之初只有三千多人,但是袁氏江山像是一副多米诺骨牌,轻轻一推,就接二连三地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