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粉色官场:晚清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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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本来钟鼎若浮云,未必钗裙皆祸水

满族第一诗人宝廷曾在疏文中以家犬自喻:“窃思人家之畜犬也,取其吠也。有善吠者,见影则吠,闻声则吠,其轻于吠也,固足取厌。而揆其心,无非护主而已。”“注释1”其实何止宝廷,清流党又何尝不是清廷的看家狗?慈禧太后对这些看家狗,刚开始时是奖赏,后来清流党势力坐大,又度为提防。主子不再赏识,清流党失势也就成了必然。清流党人身在官场,一个个练就了灵敏的政治嗅觉,预感到前景不妙,不得不有所收敛,缩头避祸。这其中,尤以宝廷的避祸方式最为独特:在一次奉命南下典试途中,娶江山船妓为妾,然后自劾去职,飘然离开了官场。这件事是当时轰动一时的新闻,也成为晚清官场广为传播的一则趣闻逸事。

宝廷(1840—1890),字少溪,号竹坡,晚年号偶斋,满洲镶蓝旗人,清宗室,为郑献亲王济尔哈朗八世孙。济尔哈朗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侄子,与皇太极是堂兄弟。在清军围攻锦州的战斗中,济尔哈朗与13万明军主力决战松山,收降祖大寿,生擒洪承畴,南下山海关,继而为平定江南,定鼎中原,立下了赫赫战功。

有如此显赫的家族,宝廷的日子却过得并不风光。8岁那年,官任翰林院侍讲的父亲被罢职,家道中落。其父丢掉官帽子的原因,因为史料缺乏,不得而知。宝廷的少年时代一大半时间都是在姑母家度过的。咸丰八年(1858),宝廷年满19岁,初次应试科举,落榜不中。这之后的10年是宝廷一生中最为刻骨铭心的穷困落魄时期,由威名赫赫的王公贵族子弟,沦为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看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饱尝世人投来的白眼和屈辱。“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鲁迅语)宝廷之子寿富为先父撰写的年谱中,记录了宝廷当时的情景:“家业荡然,僮仆尽去,公乃自操洒扫之事。”“注释2”

咸丰十年(1860),宝廷21岁,缔结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桩婚姻。妻子乃其母那拉氏从弟连介山之次女,连介山是供职于东北边域的一名小吏,家境同样贫穷困顿,婚礼也没有多讲究,办得简陋潦草。据《年谱》载,婚礼多亏了宝廷的两个好友宜少耕、冯锡芳,一个典当了衣服,置办了几桌酒菜,另一个领来了吹鼓手戏班子,通宵唱了一出戏,才不至于太过冷清。婚后第二年生一女,名新篁,不幸早天。次年又生一女,名笱卿,不久又复夭折。一篁一笱,名字均与“竹坡”有关,遗憾天公不公,二女均未能长大成人,宝廷心情之哀伤苦闷可想而知。据校点《偶斋诗草》的聂世美先生分析,二女早天的原因,恐怕与穷困的生活环境有关,这对宝廷心理上的打击也很大,因此,宝廷日后所生二子,一名寿富,一名富寿,实际上是他多年来忧穷惧妖之心理反映。既得长寿,又得富贵,在宝廷看来,实在是人生理想圆满之结局。

同治七年(1868),宝廷29岁,再次应试,终于荣登金榜。这年新科状元是洪钧,宝廷是进士第六名,满清宗室子弟能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实属不易。从此,宝廷开始了他的宦海沉浮生涯。先是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散馆,被授予翰林院侍讲,可谓子承父业。这之后宝廷忽然官运亨通,担任过詹事府少詹事、文渊阁直阁事、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等,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从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升为二品大员,由一般文学侍从的角色转变成有一定实际权力和影响的大臣。

吴可读死谏事件是宝廷宦途升迁中的一个转折点。吴可读死后,其密折交发大臣们讨论,那次宝廷所上的奏折过于戆直,无意中有所冒犯,慈禧太后当时没说什么,过后却给了宝廷一双小鞋,翰詹大考,宝廷竟被左迁(降职)了一次,他有一诗记其事,却以戏笔出之。诗云:“老娘三十倒绷儿,献赋金銮色忸怩;中允左迁天有意,小臣诗笔近王维。”

诗句虽是以达观的态度自嘲,却也掩不住内心深处的感伤。清流党开始走下坡路,“牛角”、“牛腿”、“牛肚”、“牛尾”纷纷走起了霉运,官场受阻,想想还是小事,政坛污秽,宦海险恶,万一哪天不仅玩丢了官帽子,还玩丢了脑袋,那才真是悔之晚矣!

要想求隐避祸,就得提早预防。

光绪八年(1882),宝廷接到了一个美差:以礼部侍郎身份出任福建主考官。关于宝廷这一路上的风流韵事,晚清才子曾朴在《孽海花》中有精彩细致地描述,《孽海花》虽是小说,但其中的情节都还是有根据的。

宝廷从京城出发,途经江南,一路上山川秀丽妖娆,满目望去,湖光山色中点缀几个俏丽佳人,既养眼又养心。行至浙江,钱塘江上有一种船,叫做江山船,这船上的船娘都是十七八岁的娇艳女子,名为船户的眷属,实是客商的钩饵。江湖上知道些规矩的,高兴起来,也同苏州、无锡的花船一样,摆酒叫局,消遣旅途中的寂寞,花费些缠头钱就完事。若碰到初来乍到的公子哥儿,那就成百上千地敲竹杠了。做这门生意的都是江边人,只有九个姓,他姓不能去抢的,所以又叫“江山九姓船”。

宝廷吩咐手下人订了一条大船。那船很是宽敞,一个中舱有一丈多大,炕床桌椅,铺设得整齐洁净,宝廷上得船来,周遭看了一遍,心中十分惬意。船户见船上载着个京城来的大人物,自然格外巴结,一会儿上茶,一会儿拿点心,川流不息。

开了船,行不多远,宝廷从船舱里走出来,让管家吊起蕉叶窗,端来一把椅子,靠在短栏上看江上美景。正在出神,忽然有一样东西朝他打来,回头一看,船舱门口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低着头正在那儿剥橘子吃,纤纤细手将剥出的橘子皮随手四处扔,有一块正好打在了宝廷脸上。宝廷是有名的风流种子,见到模样俊俏的女子,哪还好生气发作?远远望去,那女子越发显得娇滴滴,阳光投射在她身上,耀花了人的眼睛,宝廷从船板上拾起那块橘皮,照着她身上打去,打了个正着,宝廷想看她如何反应,这时从船舱后边传来一个老婆子的声音,一迭声地叫着“珠儿”,那女子答应着,站起身来,拍拍身上,临走却回过头来,对宝廷嫣然一笑,飞也似的往后舱去了。

稳坐满族第一诗人交椅的宝廷一生都对女人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曾写诗道:“我性素放荡,风月劳心神。”又有诗道:“微臣好色原天性,只爱娥眉不爱官。”“注释3”其时宝廷家中除了原配夫人那拉氏(连介山的女儿)外,还娶有好几位姨太太,分别是李氏、胡氏和盛氏。他为这些妻妾能始终不渝地忠诚于自己而感到自豪,在一首诗的序言中,宝廷曾不无得意地宣称:“余亦有数妾,罢官今五载矣,尚无一去者,颇足傲坡公。”当年苏东坡被贬谪海南,跟随他去海南的只有红粉知己朝云一人,余妾皆星散云飞。

宝廷风流好色,对南国胭脂兴致尤浓,同治十二年(1873),他主持浙江乡试时,曾发生过一次以闹剧形式告终的艳遇:当时他买了一位被浙江人称为“花蒲鞋头船娘”的女子为妾,返回时,为避免张扬,自己先一步回京,安排美妾另由水路赴京,宝廷在京城等候。谁知道宝廷安顿好了以后,再用车马去潞河边迎接美妾时,只见满目烟光,哪里还有船娘的影子?这件事在京城被传为笑谈,闹得他很没有面子。

有了上回的教训,宝廷学乖了,为防止历史重演,他坚持要与这名女子同行归京。但是这样一来,保险是保险了,却惹得路人侧目,朝野皆知,最终引出了大麻烦。

宝廷看中的这个女子姓汪,芳名檀香,小名珠儿。汪檀香长身玉立,似一朵清水芙蓉,未受尘世污染,样样都好,唯有一点不完美:脸上有几点白麻子。情人眼里出西施,宝廷看来,珠儿脸上的那几点白麻子也是美的。

据曾朴《孽海花》中叙述,汪美人是船户安排的一个陷阱,风闻船上客人是当今皇帝的本家,真正的龙种,于是精心布下了这个圈套。珠儿也是极可人意的尤物,施展浑身上下的温柔手段勾引宝廷。正当他俩关了船舱门,你推我搡,难解难分之际,忽听舱外有人喊道:“做的好事!”宝廷吃了一惊,慌忙爬起来,却被冲进来的婆子双手按住:“且慢,老娘不怕你是皇帝本家,只问你做官强奸民女,该当何罪?”在婆子的要挟之下,宝廷当场写了保证书,留下了一张永远保存的婚据。

晚清社会弥漫着强烈的反满情绪,当时文人笔下提到满清贵族,很少有好听的词句。曾朴也不例外,对宝廷娶汪氏之事,他的这段叙述有点过头。实际上宝廷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对汪氏的爱意是真诚的,纳江山美人汪氏为妾,也并非外人强逼。宝廷曾有《江山船曲》一首,对这一事件自述甚详:“乘槎归指浙东路,恰向个人船上住;铁石心肠宋广平,可怜手把梅花赋。枝头梅子岂无媒?不语恢谐有主裁。已将多士收珊网,可惜中途不玉壶。”诗的最后又说:“那惜微名登白简,故留韵事记红裙……本来钟鼎如浮云,未必钗裙皆祸水。”诗中隐然有“祸兮福之所倚”之意,这就大可玩味了。

宝廷以往是清流党的中坚,直言敢谏,曾得罪过不少人,这回把柄被人抓住,情知难以侥幸逃脱。至于他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未尝不是希望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求隐避祸,有什么理由比追逐风月更合适?

在上疏的奏折中,宝廷借条陈福建船政事,并举荐两位通算学的落弟士子为名,附片自劾道:“钱塘江有九姓渔船,始自明代。奴才典闽试妇,坐江山船,舟人有女,年已十八。奴才已故兄弟五人,皆无嗣,奴才仅有二子,不敷分继,遂买为妾。”明目张胆,自供娶船妓,也是个有趣之人。慈禧召见军机,询问如何处置,没有人敢替宝廷说话。清流党“牛头”李鸿藻痛心疾首,斥责宝廷丢了清流党的颜面,主张整饬严办。部议的处置结果是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宝廷求隐避祸的佯狂之举,并非一般轻薄士子的寻花问柳,实则是一种艰难的选择,有逃遁的意味,有抗争的成分,也有痛苦无奈的因素。关于宝廷的这段风流韵事,历来的野史笔记多有记载,如郭则淫《十朝诗乘》、王逸塘《今传是楼诗话》、夏敬观《学山诗话》等,其中以李慈铭《越缦堂日记》最为详尽:“宝廷素喜狎游,为纤俗诗词,以江湖才子自命,都中坊巷,日有纵迹,且屡试狭邪,别蓄居之,故贫甚至绝炊。”在详细叙述了宝廷娶江山船妓的经过后,李慈铭还在日记中写了一首诗:“昔年浙水空载花,又见闽婊上使查,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曾因义女弹乌桕,惯逐京娼喫白茶。为报朝廷除属籍,侍郎今已婿渔家。”“注释4”李慈铭的尖刻是有名,被人称作“骂座名士”,其日记中的文字和诗十分刻薄,但所载与事实也大致不诬,基本符合宝廷“只爱娥眉不爱官”的风流个性。

“注释1”①[清]宝廷著,聂世美校点:《偶斋诗草》,第18页。

“注释2”①[清]宝廷著,聂世美校点:《偶斋诗草》,第991页。

“注释3”①前两句诗出自《仲秋八月夜两梦少畊》,后两句诗出自敦崇《芸窗琐记》。皆引自[清]宝廷著,聂世美校点:《偶斋诗草》,第21页。

“注释4”①[清]宝廷著,聂世美校点:《偶斋诗草》,第20—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