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皆有因缘。如果细心探究梳理,声势煊赫的清流党后来顷刻间崩溃,还应该和一个人有些关系。此人名叫吴可读(1812-1879),字柳堂,甘肃皋兰人。这个不修边幅的西北汉子,遇事爱认死理,脑袋瓜子不会转弯,也就是俗话说的“一根筋”。比如早年在爱情问题上,他即是如此。
吴可读第一次进京考进士的经历堪可玩味。那年吴可读30岁刚出头,风流倜傥,踌躇满志,住进关中会馆里,每天闻鸡起舞,独坐苦读,直至星斗满天,方才搁下书本。
同来应试的举子中,有几个纨绔子弟见他勤奋用功,便来拉他下水。八大胡同在西珠市大街以北,铁树斜街以南,从西往东依次为百顺胡同、胭脂胡同、陕西巷、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朱家胡同和李纱帽胡同。吴可读他们去的是陕西巷的一家清吟小班,内中有个姓苏的姑娘,名叫翠红,自称是女学生,据说在扬州上过几天学堂,会做诗填词,谈吐也风雅不俗,与其他妓女有所区别。更巧的是,苏翠红祖籍也在甘肃,幼时父亲病故,随叔父迁徙江南,辗转流落于花街柳巷。听苏翠红讲了她的经历,吴可读怜悯心大发,天天往陕西巷跑,认定眼前是个红粉知己,恨不得掏心窝子,并将自己写的一册未刊诗集赠与苏翠红惠存雅正。对于词章上的事,苏翠红似懂非懂地回答几句,偶尔抱怨一下自己隐隐约约的身世,竟让吴可读觉得,真是可惜了一棵读书的苗子。
从埋头读书到沉沦妓馆,仅仅只隔了一层纸的距离。自从认识“诗妓”之后,吴可读将读书与功名统统抛到了脑后,躲进温柔乡,成天乐不思蜀。后来,索性将行李搬到了陕西巷的清吟小班里,认真与苏翠红做起了夫妻。久而久之,吴可读在京城西北同乡中落下了个极不雅的绰号:吴大嫖。
一分耕耘,才会有一分收获,吴可读日夜沉浸妓馆,博取功名之心日趋淡漠,春闱落榜也是预料中的事儿。苏翠红陪着他流了一场眼泪,更是让吴可读大为动心,当场决定不回甘肃,仍然留在京城“读书”,准备下次考试。决心已下,赶紧托人给皋兰老家捎信,让家里再多送些银子来,做他读书备考的盘缠。
吴可读家中老父得知了这一情况,心急如焚,送来银子的同时,托京城好友对儿子进行劝导。这位京城好友,是吴可读乡试时的“座师”,很是顾全面子,话说得也很委婉,只说城内红尘浮躁,要读书宜在僻静古庙,劝他到广安门外的九天庙去。九天庙是关中会馆的公产,住在那里除了清静之外,还不用花费房租。吴可读听从劝告,搬到九天庙住了不到三天,相思病犯了,人像丢了魂似的,百般难耐,于是仍然想搬回陕西巷。
谁知才走三天,香巢竟被人占了,来泡翠红的是个安徽商人,出手阔绰,似有愿为翠红千金散尽的气概。自古姐儿爱财,苏翠红见遇上豪客,也不愿意轻易撒手,笑脸逢迎,殷勤伺候,使出一流妓女的温存功夫,把安徽商人勾引得十魂掉了九魂。对吴可读这边,无形中冷落了许多,且有一日,吴可读看见隔壁有个使妈坐在院子里纳鞋底,剪刀对准一册书函正剪得起劲,他几步抢到手一看,被剪的纸页正是他赠给苏翠红的未刊诗集。吴可读顿时犹如五雷轰顶,一口血直往上冲,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吴可读大病了一场,再恢复过来时,先前的相思病也没有了。想想花国放纵的经历,自己也觉得惭愧,30已过,功名未立,浪子回头金不换,遂收拾了心情,仍然住回“座师”介绍的九天庙,好好用了一年多的苦功,终于在道光三十年(1850)会试中考取进士,抽签分发到刑部,当了一名主事。
在情场上遭受了这场打击后,吴可读斩断了欲海的非分之想,一门心思扑在官场上。咸丰中叶,吴可读官已至刑部员外,将家眷接到了京城。到了同治十一年(1872),他由刑部郎中补授河南道御史,听过许多柏台故事,满腔激情澎湃,发誓要做一名耿耿言官。前边说过,此人有点“一根筋”,遇事爱认死理,凡他认准了的路,就会一条心走到黑。上任伊始,外事频繁,各国公使要求觐见,朝廷为礼节大费周章,按当时一帮顽固守旧大臣的意见,非要坚持外国使节必须向中国皇帝行跪拜礼,吴可读上了一疏,奏折主题是“请令各国使臣觐见不必跪拜”。由此看来,其人思想明达,理路清楚,并非愚忠。
但接下来吴可读参劾的案子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几乎使他性命不保。被吴可读参劾的是个满洲武将,名叫成禄,原隶属胜保部下,胜保被诛,成禄改派新疆,官居乌鲁木齐提督。此人诬良为逆,虐杀无辜,还虚报战功,说打了一场大胜仗。掌管西征大任的陕甘总督左宗棠上奏严劾。陕甘一带是吴可读的家乡,他接到同乡字字血泪的控诉,悲愤莫名,向朝廷奏劾成禄,认为“有可斩者十,不可斩者五”。
于是朝廷下令将成禄“革职拿问”。先议处的是斩立决,但成禄是满洲人,宫中有人替他说话,军机处也有奥援,案子拖了一阵,又改判为斩监候。这其中回旋的余地就大了,成禄成功地保住了脑袋。
“一根筋”吴可读得知此事,怒不可遏,再向朝廷奏上一疏:“请诛已革提督成禄”,开篇即精辟异常:“自来戡定祸乱者,未有无诛而能有济者也。是故青麟诛而后湖北之军威振,胜保诛而后陕西之回务平,何桂清诛而后金陵之贼氛息,前事不远,此即明效大验也。”“注释1”在这份奏折中,他还列举了宋代名臣张咏弹劾丁谓一案的例子,“注释2”声称愿效仿张咏,奏请皇上先斩成禄之头,悬于城楼,以谢甘肃百姓,再斩可读之头,悬于成禄之门,以谢成禄。
有人劝他,奏折中的措辞应该修改一下。吴可读的犟脾气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头,大声争辩道:“不改,一个字也不改!”奏折送进宫中,同治皇帝初解文字,上朝理政见到了这种顶撞辞句,不由得勃然大怒,将奏折往案上一扔,愤恨地说:“吴可读吊什么书袋,还拿宋代名臣自比,分明是欺负朕,这人不是要死吗?朕成全他就是了。”同治皇帝这年18岁,正值意气风发的年龄,犯起犟脾气来,并不比平头百姓差,不管周围大臣如何苦劝,都坚持非要吴可读的脑袋不可。
圣意已定,交发军机处议处,也只是例行公事罢了。结果出来了,吴可读获罪竟与成禄定罪为同一天,这颇具讽刺意味。不过,因为慈禧太后关键时刻及时发了句话:“不要定他的死罪,杀言官是亡国之象。”吴可读这才没有丢脑袋。他所受的处分为“降三级调用”,一时无官可补,应左宗棠之请,回到家乡甘肃主持兰山书院。
先是情场失意,接着是官场倒霉,吴可读心情灰暗,感觉把世事全看透了。兰山书院设立在兰州南府街,明朝时曾是肃王的园林红花园,雍正十三年(1735)改为省立兰山书院。到了晚上,静寂中透出几分肃杀之气。一灯如豆,更显冷清孤寂,去意徘徊的吴可读面对窗外星斗,提笔写了一封遗书:“我家谱自前明始迁祖以来,三百载椒房之亲,二百年耕读之家,十八代忠厚之泽,七十岁清白之身。我少好游荡,作狎邪游,然从无疑我大节之有亏者……”“注释3”悲愤之情跃然纸上。
遗书写好了,只等一个机会,让这一死成为千古绝唱。光绪元年(1875)元月,同治皇帝驾崩,朝廷大赦天下,因为建言获罪的官员都免除了处分。吴可读也起复再用,授官为吏部稽勋司主事。
同治皇帝死时无后,慈禧太后立醇亲王之子载湉即位,以继续保持垂帘听政的格局。朝中大臣反应激烈,认为慈禧不为穆宗立嗣,终归是朝廷的一个隐患,深以为忧。吴可读的戆劲此时又上来了,拟了一道奏折,直率表达了这个意思。为穆宗争立嗣,吴可读不惜死谏,这份感情今人恐怕难以理解。正如一句诗所形容的:“马蹄践踏了鲜花,鲜花依然抱着马蹄狂吻。”奏折拟好后,拿给知己好友去看,对方皱起眉头劝阻他说:“立言贵乎有用,如今穆宗刚逝,新君即位,眼下情形纷乱,流言甚多,还是先看看再奏吧。”吴可读想了一想,自己才脱离罪臣身份,上这样的奏折只怕真是不妥。
穆宗大葬之期,吴可读主动请缨,愿意作为“随扈行礼官员”前往陵园所在的蓟州。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差使,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什么注意。有人甚至猜疑,吴可读最近几年待在穷山沟里苦惯了,只怕他主动请缨是为了捞几个车马费。“注释4”到了蓟州,吴可读住在三义庙内,预备自缢而死,以白绫书联一副,文曰:“九重懿德双慈圣,千古忠魂一惠陵”,用以结环。但三义庙破败简陋,梁木已朽,恐怕不堪承受他的体重,于是改为服毒自尽。“注释5”
吴可读死谏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在吴可读留下的密折中,指出两官太后没有为同治帝立嗣是一误再误。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出,密折隐含有不满两宫太后破坏清朝祖制的意味,此处两宫太后实指慈禧,能大胆站出来指责慈禧的,恐怕也只有吴可读一人。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铁腕女人慈禧在清朝祖制和群臣议论面前也感到了压力,她于无形中感到了一种心虚。
吴可读以死相谏,暗中隐含有发难的意味,慈禧没有简单压制,而是发下一道懿旨,指出吴可读的密折并无新意,其中的那些话,她以前在懿旨中都已经说过了,吴只是老调重弹。慈禧令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大学士等讨论吴可读的密折,欲借众人之口为自己辩护。果然,诸位王公大臣很配合,礼亲王世铎奏,吴可读对慈禧以前的懿旨未能细心仰体,其实吴折中所要求的做法,以前的懿旨早已指明了,吴可读的奏折纯属妄议,毋庸置疑,不必理会。大学士徐桐、翁同龢、潘祖荫奏,吴可读的死谏是在破坏祖宗家法。
看过这些奏折,慈禧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不过她还要看看,那些向来以敢于直言著称的清流党对吴可读的死谏是什么意见。其实,清流党弹劾朝中大臣,也并不是胡乱弹劾一气,在节骨眼儿上,还得看慈禧的脸色行事。以前慈禧提倡疏通言路,清流党的笔便横冲直撞,万里驰骋;这会儿慈禧有收敛的意思,清流党就得俯首帖耳,小心从事了。张之洞、黄体芳、张佩纶、宝廷等几个人凑在一起进行讨论,向来精于官宦之道的张之洞先开了口:“我看太后将吴可读密折发下来讨论的目的,是要发动王公大臣为她解围,同时也正好检验每个人的态度。”黄体芳点头应道:“香涛说得正是。因此咱们这个奏折更要仔细斟酌,只能分忧,不可添乱。”过了几天,清流党众人都纷纷上了折子。
吴可读死谏事件发生后,李鸿章曾专门给朝廷上了“吴可读建专祠片”。吴可读死前只是个六品官(吏部主事),竟被清廷重臣李鸿章如此看重,可见这件事不一般。精通权谋的慈禧顺应群臣呼声,向世人展示了她的“大度”,发了一道懿旨:吴可读以死建言,孤忠可悯,破例给以五品官例议恤的礼遇。至于李鸿章为吴可读“建专祠”奏片,慈禧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后来蓟州士民自发募捐,出资出力为吴可读建专祠,慈禧太后心领神会,准其所请,也算是安抚了一下人心。
“注释1”①高阳:《柏台故事》,第117页。
“注释2”②北宋名臣张咏在弹劾奸臣丁谓的奏折中,有名句曰:“乞斩谓头置国门,以谢天下:然后斩咏头置丁氏之门,以谢谓。”吴可读的奏疏中套用了张咏的这一名句。
“注释3”①高阳:《柏台故事》,第120页。
“注释4”①清廷惯例,自请随扈行礼者,有车马费可领。
“注释5”②此节参考了高阳《柏台故事》中“吴可读”一节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