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这一名称起源于明朝。古代边境有敌人入侵时,即点烽火报警,芝罘湾畔北山顶上完好保存着的狼烟墩台,就是见证。没有战事的年代,烽火台自然失去了报警功能,孤独地卧伏在山顶上,像一幅沉浸在烟雾中的水墨画。风景如此优美宜人的地方,也为身在烟台的文人雅士提供了一个游乐的好去处。
苏州秀才洪钧,很快混入这群文人雅士的行列,登高赏景,吟诗唱和,乐得个逍遥自在。这一群行走在通往仕途道路上的年轻才俊,一个个踌躇满志,俨然以官场后备力量自居,说话的腔调、行事的模式也都模仿官场要员。官员清游,他们也清游;官员逛妓馆,他们也逛妓馆,“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种时候,才子本色自然流露,个性得到充分张扬,更加接近人的真实性情。
在洪钧一生的官宦生涯中,逛妓馆始终是他的保留节目。昔日的妓家,是上流社会的雅游之地,按照林语堂的说法,中国妻子让丈夫尝到了务实的生活,而妓女则让他们尝到了罗曼蒂克的恋爱滋味,这种恋爱扑朔迷离,让人流连忘返。林语堂还分析说:古代妓女是中国社会中难得一见的自由女性,她们能操纵高级官吏,能在某种程度上掌握政治实权,官吏的任命,有时往往取决于她们的妆闺之中。
在官场上混,心中想着妓馆;在妓馆里泡,又提醒自己内省和收敛,不因贪图玩乐误了锦绣前程。既要功名,也要快活,才是士子才子们心目中的完美人生。这种双重人格,成了许多晚清官场士子才子的真实写照,洪钧则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代表人物。
洪钧逛妓馆还有一个特点,因为心系官场,注定了他不可能像花台弟子柳永那样放浪形骸,无拘无束,他身上似乎也缺少逢场作戏的潇洒倜傥,逛妓馆不爱那种蜻蜓点水的做派,而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像如今的新民谣中所调侃的、“玩情人玩成老公”,将一阕江湖小曲演变成了地老天荒的爱情悲喜剧。
洪钧在烟台结识了名妓李霭如。初次在路上邂逅,李霭如像唐人传奇中的女侠,和她的随身丫鬟各自骑在一匹马上,青绢包头,一件玄缎绣花的夹袄,腰间丝绦上悬一柄鱼皮鞘的长剑,剑端与空悬着的铜马蹬相撞叮当作响,英气逼人。洪钧爱慕之心油然而生,及至后来慕名到望海阁狎妓,见到李小姐的书房又是另一番景象:水墨丹青,笔墨笺纸,应有尽有。壁上悬一张琴,纤纤细手取下来一拨,高山流水,气象万千。
有一种名妓是名门之后,这种贵族血统的女子,从小在雅致的环境中长大,具有较高的文化素质和处世涵养,通常情况下,她们不可能去当妓女,除非遇到不可抗拒的重大变故,命运跌宕起伏,转瞬间坠入深渊。一打听李霭如的身世,果然如此。李霭如的先祖是李卫,字又玢,江南徐州人,精明强干,很为雍正皇帝赏识,和鄂尔泰、田文镜一起被雍正并称为官场“三大模范”。
还有一种情况,名妓本来不是名门之后,或者说一查家谱,隔七八代人勉强能同某个大人物牵扯点关系,也在艳帜上大肆招摇,标榜为名门之后。好在来捧场的多是高官雅士,遇到这种情况也不会当面戳穿,名门之后只不过是块招牌,名妓素养如何,是否谈吐优雅,是否精通琴棋书画,还得看其自身表现。至于李霭如究竟是不是直隶总督李卫的后代,洪钧没有多做考察,他欣赏的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
一幕动人的爱情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在一个情思缠绵的夜晚,温一壶酒,剥几只醉蟹,洪钧坐在对面,听李霭如讲起了她的身世:咸丰六七年间,捻军张乐行由皖北向西南两路窜扰,霭如全家被裹胁着在河南、安徽两地之间逃难,幸而得以脱险,但已是九死一生了。经历了这场磨难,她那常是一本书、一杯酒在手的父亲病倒了,一清家底,只剩下一块二两多重的碎银子,父亲要治病,家人要生活,都需要钱,万般无奈之际,李霭如走上了这条路。不过,她心里有自己的底线,一不卖身,二不做妾。也就是说,李霭如选择的是做艺妓。
“为养亲而辱身,可敬之至。”洪钧奉承说。李霭如莞尔一笑,回答道:“我前半生受尽委屈羞辱,后半辈子要扬眉吐气一番。”靠什么扬眉吐气?她没说,心里却在想,靠的就是这个男人,指望他、依赖他,还要帮助他,像藤条一样死死缠住他,期望他前途无量。
古代才子佳人故事中的才子,多是些功名不高、未入仕途的年轻文人,在政治方面,他们尚未登上官场;在经济方面,明显不如巨商豪绅,但是又优于农民和手工业者,从整个社会历史来考察,可列入中间阶层,换个说法,叫做“准强势阶层”。因为他们虽然位列中游,但实际上蕴藏着巨大的上升潜力,是官僚阶层的后备军。而故事中的“佳人”,则无一不是美貌女子,温柔体贴,顾盼生情,从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传奇开始,才子佳人故事中的女性主角就踏上了一条漫无尽头的旅程:她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努力帮助才子实现功名理想。
富家女子卓文君为了爱情,与司马相如一起私奔,为使司马相如不受贫寒之苦,卓文君又返回临邛,开了家酒铺卖酒,司马相如在店铺里当伙计打杂,卓父碍于情面只好接济二人,使得司马相如一跃而进入富人阶层。文君和相如私奔的故事流传民间,成为后世戏文取之不尽的素材,并且出现了许多翻版。荥阳生爱上美丽的妓女李娃,结果受鸨母之骗,金尽囊空,回家又遭父亲毒打,逐出家门,行乞街头,李娃不顾一切将他收留,倾其所有资助他安心读书,最终使他获得了功名。
洪钧与李霭如的故事,也脱不了这类才子佳人故事的套路。台湾擅长考据的历史小说作家高阳对苏州状元洪钧成名前在烟台的这段艳史进行过认真研究,并写下了历史小说《状元娘子》,一段旖旎风流的爱情故事经过高阳妙笔渲染,凄婉悱恻,撼人心魄。
即使两人沉浸在温柔之乡,李霭如也不忘提醒她相中的这个才子“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她一念怜才,让洪钧关在房屋里苦读,自己也拒不接客,每天一早就来陪伴他,到黄昏方始离去。不仅情为之所系,而且倾尽家产资助洪钧实现状元梦。经此一番激励,洪钧果然也争气,真的收拾起闲情,死心塌地去用功。
同治三年(1864),金陵传来消息,曾国荃所率部将挖掘地道,用炸药轰坍了二十余丈长的一段城墙,官军们一拥而进,搜杀了三昼夜,肃清全城并活捉了太平天国第一流人物李秀成。同时传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好消息:本科江南乡试决定在十一月间补试。听到这个消息的士子们无不欢欣鼓舞,可是洪钧却高兴不起来,他在为一笔赴江宁乡试的盘缠发愁。有一天,洪钧回家,发觉马褂口袋中有张二百两的银票,仔细回想事情的细枝末节,知道银票为红颜知己所馈赠,洪钧想推却,李霭如反问:“我是不是过于高攀了?”一句话噎得洪钧再也说不出话来,最难消受美人恩,洪钧只好接受了。
李霭如说过的一句话始终萦绕在洪钧心头:“一不卖身,二不做妾。”要娶李霭如,名分是个必须考虑的问题。林语堂说:“妓女的归宿,总无非是嫁作小星,或则做人外室情妇。”眼前的这位名妓心高气傲,不愿意“嫁作小星”,那么摆在洪钧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休掉原配夫人王氏,再明媒正娶,用花轿将李霭如抬入洪家,而这个办法,不仅洪家所有人不会同意,洪钧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
原配夫人王氏是个出了名的贤妻,貌逊于才,才逊于德,她终生厮守老祖宗“三从四德”的古训,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一门心思为洪家着想。洪钧去烟台赴任时,她甚至吐露出了要为丈夫纳妾的心愿,原因有两个:一是纳妾可为洪家多生养几个后代;二是丈夫一人在外,起居总得有人照顾,纳妾是最好的办法。这么贤惠的妻子要休掉,他于心何忍?
正当洪钧一筹莫展之际,母亲洪老太太替他想了个好办法:兼祧。
祧者,承嗣也。兼祧,俗称“一子顶二门”,就是说一人兼承两家的后代。这个词大有学问,充分体现了古人在婚姻家庭关系上的创造力。一家兄弟数人,如果后代中只有一个独子,那么两房合一房,三房合一房,这个人兼祧叔伯之后。清律附例中规定:“如可继之人,亦系独子,而情属同父母亲,两相情愿者,取具阖族甘结,亦准其承继两房宗祧。”兼祧的目的是为了承继家族香火,客观上也使一夫多妻制更加合法化。
这样的例子旧时并不少见。同治皇帝死时没有儿子,由道光皇帝第七子醇贤亲王的第二子载湉继统,是为光绪皇帝;光绪皇帝死时又没有儿子,由光绪五弟载沣的长子溥仪继统,是为大清王朝的末代皇帝宣统。也就是说,溥仪是同治皇帝的承继子,也是光绪皇帝的兼桃子。
皇室如此,民间人家更是十分流行。这种做法既承继了家族香火,对兼祧之子来说也很划算,不说别的,明媒正娶的妻子就可以娶两三房。对于次妻,如同捡了个大便宜,进门就居正室之位,而非小妾。旧时女子最为看重的“名分”二字,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洪钧在洪家是老三,洪家人丁不旺,几兄弟中只有他得一子,而他的大伯又无后,想出兼祧的好主意后,家族中最有威望的几个长辈一合议,遂将此事定了下来,让洪钧兼祧伯父之后,将来再有了儿子就算伯父那一支的孙子。洪钧能为没有儿子的大伯娶一房媳妇,大伯自然高兴;而在李霭如那一方面,总是花轿抬入洪家的,见了洪钧的原配夫人也是妯娌相称,占住了身份。这样一来可真是皆大欢喜了。
洪钧满心欢喜,赶紧乘船前往烟台向李霭如报告喜讯。及至后来洪钧赴京殿试,被皇帝点中状元、大魁天下的消息传来,轰动了整个烟台,登莱青道新任道台刘达善、福山知县吴恩荣,都鸣锣开道,专程到李家贺喜,认识不认识的人也全都涌到望海阁,祝贺她成为“状元娘子”。这位出自名门之后的名妓感到苦日子快熬出头了,“我前半生受尽委屈羞辱,后半辈子要扬眉吐气一番”,先前有意无意说的话眼看快要变成现实了。
谁知在这个时候,事情又发生了变故。